张树荣
《雪落无声》是刘玲佳老师发表在《古峡文学》(2022年第三期)上的短篇小说。小说以平实的写实风格,反映了当今社会中年人在职场挤压与父母养老双重重压下的生存困境,展现基层百姓日常琐屑的生活,呈现群体诉求的复杂与多元,具有普遍的现实意义。
小说从主人公方波在上班期间接到独居的老母亲摔伤的一个电话为切入点,围绕上班请假这件看似微小的事件,由极其平常的生活场景引出一系列矛盾关系,以及这些矛盾关系中的各色人物。每一个人其实代表的都是某一类群体,看过后感同身受,让人越看越上头。“他的心有点跳,向周围的同事看了一眼,大家都在低头办公,没有谁关注他。拿起手机,弯腰低头,方波把身子几乎缩在办公桌下,这才低声问:‘老妈,我在上班,怎么了?’”新闻特写镜头一般,把主人公身处职场的谨小慎微活化出来,呈现生活的原生真实状态,一下子就把读者的心抓住,让你不由得跟着主人公的遭遇而忐忑不安。通过大量的人物内心活动描写,在回忆与现实之间,不但勾勒出主人公凡人小众无可奈何的日常生活,反映出当下社会老人所面临的养老危机,还从侧面批判了时下很多机关单位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
小说由两个层面构成,明写方波职场压力,暗写当下养老窘境,而这两者又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共同造成了主人公尴尬的生存状态。因为作者真实入微地描写,代入感很强,因而很能引发读者共鸣。
小说中的方波,是一家机关单位的大头兵,今年已经53岁了。“五十三岁,对男人而言,这是个尴尬的年龄。在机关单位,你是老人,但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员工,那就象一杯喝剩的即将被泼掉的茶,除了被礼貌性的尊重,可有可无。”为了生活,他“像拉车的牛,累,还没处说,更不能停下来卸下来。”在单位,更是 “连句硬气话也不敢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老的小的都在身上压着”。考研究生的儿子快三十了,“家没成业没立,已经让方波两口子烦心,又赶上老父亲害病,今天手术,明天抢救,隔三差五住院。”读着这些文字,看看身边五十岁上下的人,几乎都是现实生活中的“方波”,既要应对职场工作的压力,又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烦恼。特别是我们这一代,父母已垂垂老迈,需要我们照顾陪伴,而我们自己又正处在爬坡过坎的年龄,身挑工作与家庭两副重担,疲于奔命,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恨不能变成孙悟空,分身有术”。方波代表了在庸常生活中苦苦挣扎的小人物,面对生活窘况和精神困境,虽然身心疲惫,但只能选择逃避、妥协与认可。人生而实苦,没有谁不强自隐忍默默承受。“甚至连苟且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作品中的这句话,无奈又苍凉,是每一个为生而活的普通百姓最真切的感受。
这是一个物质的时代,物质欲求引发的针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异常现象已经让人疲于奔命,而精神的被压抑,人格自尊的被漠视,更是从心理上肢解了人对幸福的认同感。在小说中,作者从不同角度、不动声色地描写了职场这个小社会里,形形色色的人。主人公方波,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是中国儒家传统文化的代表,处处为他人着想,“忍耐”是他的生活哲学。作者带着同情、理解和悲悯的态度,通过大量的“原生态”细节描写,对中国知识份子这一具有普遍性的人格特征从不同角度作了描写:在家中作为长子长兄,他对父母对兄弟姐妹理解友爱,家族中凡有困难,总是挺身而出一力担承。在单位,他遵规守矩,按时按点签到,整日坐班办公,即使老母亲跌倒摔伤,急需照料,他都不敢私自离岗。“年轻时天地不怕,也是有个性有棱角的人”却“越老越认怂”。为了生活和责任,只能压抑自己的个性,屈从于集体利益,以自我的隐忍和牺牲,换取道德上的人格完满。面对冷漠和不理解不同情,他一次次把内心的失落、痛苦转化为一种自我安慰。如文中在年轻的局长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他“不能倚老卖老一次又一次的嘛!”并且“配合着这句话,局长右手中间的三个手指笃笃地敲击着桌面。下面起了一阵窃窃的议论。”这样极具轻慢的举动时,方波也仅仅是“那一时刻,觉得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血噌地涌上了头顶。”起初,“他想站起来分辨,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算了吧,局长虽然不近情,但自己也没有理啊。说到底,这毕竟是自己家的私事,也怨不得领导说。一个单位,百十号人,谁家都有事,都想让领导体谅,工作谁干?他又一次这样大度地化解着心中的气闷,却又悲哀着自己:年轻时天地不怕,也是有个性有棱角的人,怎么现在越老越认怂?总觉得身上有担子和责任,不敢任性,以致于连句硬气话也不敢说,一天天一年年,活成了苟且。可是细想想,为生活,又有几个人不苟且?”这是多么沉痛而酸楚。一个勤勤恳恳工作三十多年的老员公,为了摔伤在家的老母亲,不得不请假,却遭遇到一连串冷漠,还不得不发扬阿Q精神,自己“解得开。无疑他的内心矛盾的也是脆弱的,因而,当妻子“安慰方波让他不要太上火自己马上赶过去。方波答应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眼圈忽然就红了。这些描写,都使方波这个人物既真实,又具有悲剧的审美意味,加之特定环境特殊事件最大限度的为这悲剧性格提供了展示的可能,很有说服力。是啊,不忍耐又能怎样?中年人的生活,就是一部狗血剧。小人物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个体永远无法和大环境对抗,否则,就会成为孤家寡人,成为单位那个不受欢迎的人。因为“利害一旦关乎众人,人人就都可以对伤害到自身利益的人侧目而视,这是无形的约束”。这是方波的悲哀,也是职场里每个人难以超脱的潜规则。
除了主人公方波,小说中对其他人物的刻画也很见功力,笔墨虽少,但人物形象鲜活。胆小怕事又喜欢推诿的张科长,对待下属的语气“像电脑的外壳一样生硬直板”;惟公事重要的办公室王主任总是“一脸严肃”忙得说话都“急煎煎的”;被生活磨折的只会“闷着头抽烟”的农民工大弟;年老孤独,求儿女关注的任性的老母亲。特别是对年轻局长的描写,很有看点:“局长是去年年初才调来的。四十上下的年纪,平时不苟言笑,脸上少有笑容。不,这样说不严谨,局长只是在单位对下属少有笑容。那次上面领导来检查,局长早早在大门口等候迎接,全程陪着,全程脸上都带着动人的笑。局长很忙,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来到局里快两年了,还叫不上有些员工的名字。话很少,嘴永远紧紧地抿着,抿出局长才有的威严。”在老员工方波向他请假时,年轻的局长“接过假条,很认真地看,好像假条里有什么破绽”最后挥手让方波出去时“语气和眼神一样寡淡”都写得节制而恰如其分,一个倨傲冷漠、只知逢迎上司、人情味寡淡的官僚人物形象立体丰满。
这篇小说尽管也对无处不在的形式主义、弄虚作假的浮夸,官僚主义的冷漠无情做了有限度的批判,但没有变革环境的风云人物,没有逆境中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没有为理想而奋进的执着追求,只是以平和朴实的笔调为我们呈现出生存环境挤压下小人物的精神特征及对人生的态度。从这一点来看,是有欠缺的。然而这种遗憾却有助于激发读者从中引发的理性审视、联想与思考,尤其是联系我们当下的社会环境,作品的诸多内容对今天的社会现实有启迪思考的意义,小说中还有很多来自各个层级的人物群像,主人公方波的妻子、儿子、弟媳妇、侄儿侄女,他们也在自己的世界中,承受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压力,咀嚼着人生的苦辣酸甜。这些,不是作者一人的感受,是普天下百姓过日子的“必修课”。这些现象都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从而使作品显得厚重可信。
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正处在脱胎换骨的社会转型期,传统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正如罗大佑《现象七十二变》所唱的那样:眼看着高楼盖得越来越高,我们的人情味却越来越薄,朋友之间越来越有礼貌,只因为大家见面越来越少……”社会转型期带来的迷惘、困惑、阵痛,成为人们心间挥之不去的阴霾,生存之累归根结底是欲望惹的祸,无休止的欲望给人们带来了生活烦恼、工作烦恼、婚姻烦恼……强烈的物质欲求与自身有限的时间精力等客观条件位于天平两端,而这架生活的天平永远没有平衡的那一天。随着精神乌托邦的幻灭,那些为生活而奔波、忙碌的小人物在物质和精神两座大山的挤压下艰难度日。稍微留意一下周围人的生活状况,我们不难发现现代人面临着比《雪落无声》主人公方波更为艰难的生存现状。“忙”“盲”“茫”这三种生存状态,构成了一副现代人艰难生存的现实图。视觉盲点、思维盲点使我们对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心理茫然让我们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与信心。这种内心充满挣扎与困惑的现状在当下似乎更为普遍。由此看来,在《雪落无声》中,作者由对生存窘况的表层描写而触及到的对人类生存困扰的探讨对当代社会具有现实意义。作者虽然没有给人们指出明确的价值方向,但却是一个成功的生活真相的“解剖者”。在切切实实地反复咀嚼作品之后,我们在审视人生职场的烦恼中,对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审视、反思。梁漱溟先生说过,人活在世界上,免不了的三大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己内心的关系。在很长时间内,我们这一代人都热衷于“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没完没了地“与自己斗”,进行所谓的“思想改造”。这七斗八斗,就扭曲了自己的人性与人生。因而一辈子实在是活得太苦太累,太虚太假。好不容易到了退休,没了职场的劳顿,借以回归、恢复人的本性、真心、真性情,取得和自然、他人、自己内心的三大和谐,借以调整、完善我们的人性与人生。但又面临着深重不可叵测的养老危机。这是作者在这部小说里深切关注的第二个社会问题。国家卫健委的一则资料表明,我国60岁以上老人已达4亿,占总人口的30%以上。随着重度老龄化社会不可阻挡地到来,养老成了高频词。身处重压之下的我们如何赡养父母?作为只有一个孩子的我们又该如何走好人生最后一程?这必将成为不远的将来,整个社会所面临的尖锐矛盾和深刻危机。作者敏锐地看到了这个问题,并做出了自己的人生思考。小说结尾以漫天大雪中老李的言行,暗示了这场危机的巨大而茫然无奈。草蛇灰线,读之令人怅惘、引人深思,也让自己的创作在精神与文化的维度取得了突破。
刘玲佳老师以文笔隽永的散文创作见长,小说创作并不多见。在痴迷文字之外,还喜欢美术书法,因而她的文学作品里,注重意境和视觉形象的传达。并不平坦的人生之路,养成了她独立多思的性格,青少年时代的农村生活,使她对都市纷繁热闹背后的荒冷有着更敏锐、更深刻的体验感触和心理积淀。《雪落无声》这篇小说,运用朴实通俗的语言娓娓道来,行文流畅,一气呵成,将宏达的历史进程融入具体的人物命运之中,支撑起小说整体的思想艺术质量,以小的角度与事件来折射和反映大的历史趋势。选取当下最普遍最熟悉的生活素材做文章,以情节性、行动性的密集叙事为主,通过故事和情节的层层推进,以接地气的故事,塑造人物,打捞情节与细节,准确地构筑起人物的关系网络,干预现实生活,揭示矛盾,凸显出深刻的主题。在七千多字的篇幅里,包含了极大地信息量,这和作家对生活的独特体验、获取写作灵感的路径等都大有关系。作者不回避现实,注目于微小而典型的人世事物,钻探小人物的内心世界。但不是小我的哀哀婉婉,戚戚怨怨,而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效的注意”。虽然没有做为小说跌宕起伏的情节,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悬念,但平实、真切,以文字所描绘的逼真的时代感、现场感和画面感,以及所形成的张力,将读者带入现今的年代与生活,体现出对现实生活的深刻思考,表达出作者对现实生活强烈、持续、多角度的关切与参与。通篇弥散着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发人深思。
2022年12月17日草
2022年12月1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