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一针一线装订好我的大作业,将一沓沉甸甸的纸张放到讲台上已经过去两月有余。即使是距离现在极短的过去,也已被快速更新的新鲜体验覆盖,当时的种种心绪在脑海中溃散得只剩下疏淡的轮廓。
作者设计大作业封面
最初选择郑板桥作为我的大作业研究对象原因有二:一,我们是同乡;二,他不仅仅是作家,而且是个大画家,而我也喜欢绘画。我期待着能与这个和我有着共同爱好的人隔着三百多年的时光产生共鸣,我想试着理解他。
决定了这个选题以后,我兴致勃勃地去图书馆古籍库翻阅他的有关资料,并在《兴化县志》中找到了有关他的记录。
我知道对于他,前人已经有很多资料汇总的论著,或许翻阅这些精心归纳整理过的材料并对它们进行学习与对比是更高效的进入方式,但是那会让我缺少一种探索与追寻的快感。并且我始终坚信,真诚地想去结识一位向往已久的朋友,通过他人的介绍与描述远远不如亲自去了解、努力地和他交流。
或许他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但哪怕是这种破灭感对我来说也是美妙的、值得的,因为我曾经尝试过揭露出一切隐于表象中的真实。
颜梅华绘郑板桥像
郑板桥不是一位被历史埋没的作家,他被前人无数次发掘出来,反复地评估与重塑,就他多方面的成就来看,他完全可称得上天才,尽管这位天才的成才之路万分坎坷与漫长。
在正式开始撰写大作业之前,我就对这次作业的体量有预估,并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次与朋友们在金陵小炒吃饭,大家谈起自己大作业的进度,有好朋友对我进行提醒,郑板桥的研究体量可能很大,而且研究空白不多。
这的确是我纠结之处,对我而言,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任何有意义的成果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意义只能向内——我在这次作业撰写的过程中锻炼自己资料搜集与文献汇编的能力,顺便与这个我一直好奇着、向往着的人物进行一次单向的思想交流。我是否能够完成它、或者我真的能够有所收获吗,这一切对当时的我来说都是一个谜。
作者设计郑板桥讲座海报
在这里,我最想感谢的人是我的好朋友陈思,那天回去的路上她对我说,如果你觉得有意义,并且真心喜欢,你就应该坚持下去,这是一切未知结果的意义所在。事实证明,我完成了这个看似艰巨的任务,尽管我对结果并不满意。
相识是一个破灭的过程,也是一个重生的过程。当我开始第一阶段年谱编撰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神圣感与幸福感,因为我意识到我将陪伴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度过他的一生。于是我的年谱编撰采用了事实加想象的方法。
这可能并不是一种科学的年谱编撰方法,我以这种方式将自己带入他生存的语境,去幻想他可能产生的想法与当时的情态,试图走进我想象中的他的生活,调动我的情绪去理解他,去探寻我和他共同认可的意义。
与此同时,我的年谱编撰中附有那一年值得记录的大事,这件事的尺度范围是当时的清王朝,从一个名人的出生与死亡,到一部大书的编撰起始,到法度的修订与整改,到那一年发生的自然灾害,到皇室的更新换代,到朝廷中的权力位移、起起落落。这些大事对郑板桥同样产生着影响,它们也曾触动过他的神经,使他的情绪为之起伏波动,这时的郑板桥是历史的、时代的郑板桥,有着鲜活而完整的生命体验。
《郑板桥集》
在这以前,我对郑板桥的全部了解是他很会画画,由其会画竹,是“扬州八怪”之一。我对这个头衔很感兴趣,因为一切褒义的“怪”都是不同俗流,“不同”是某种意义上真实的呈现。
他或许是个风流才子,又可能是个狂异怪才,直到我一步步“走”过他走过的路,我才发现即使是一“怪”,也无法免俗。他首先是个不幸的人,然后是个普通人,最后才是郑板桥。
人诞生于这个世界,注定是要遭遇种种不幸的吗?郑板桥的前半生是个不断与死亡相遇的过程,是一个不断与所爱分别的过程,一个不断失去,直到近乎一无所有的过程。我看不到想象中他如天才般被众人追捧的热闹场面,我看到的是一个黯淡的、被生活淋透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玩世不恭,他对八股文、对科举、出仕有着执着的追求,他始终没有走出体制为他划定的圈子,这一度使我对他感到失望。现在想来,这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郑板桥书“难得糊涂”
三百多年后的我就能跳出我所生活的时代为我量身定做的圈子吗?我也曾是怀揣着梦想参与高考的莘莘学子中的一员,现在我被时代裹挟着前进,不得不做出不情愿的、无奈的选择。
我看着他在这个体制内胡乱冲撞,就像一只飞进屋子里失去方向感的鸟。画画是他擅长的,我相信那一定是他热爱的,因为只有真正热爱的事情才能在漫长的苦难后保持生命力,尽管他在大部分时间不得不售卖这份热爱,将卖画作为谋生的手段。
郑板桥在不惑之年考中进士,那时在杭州,他接到中举的消息,作了这样一首诗:“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乐又增悲。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何处宁亲惟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花堂却慰谁?”
年谱编到这里的时候,我陷入了一种无比的凄凉之中,同时也萌生出希望。活着的信仰是什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郑板桥作品选邮票
今年我和朋友们一起度过了我的二十岁生日,那天非常热闹,但我总感觉自己不是属于自己的。大家疯完回到宿舍里,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陷入一种清醒的恐惧:
接下来的十年,我将迎来人生的重大变化,我将得到,也将失去,我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会有失去他们的那一天,但我不得不接受那必将到来的一天,我宁愿它晚一点到来,只因为我是一个一直躲在巢穴中、胆小而自私的懦夫。
在无数次与爷爷奶奶的交流中,我大概明白自己在他们心中的位置,应该是人生渺茫夜空中一点点星光,承载着生命延续的希望,因为我爱他们,所以我要让自己成为他们所期许的好人。这点来自家人的期许与压力,是孤独、苍凉人生路上难得而宝贵的财富,是我所珍视的东西。
郑板桥书对联
不惑之年是郑板桥人生的分界线,在此之前他似乎在不断地失去,而失去为他带来的东西,在四十岁以后逐渐显现。一些东西,与其说是他在不惑之年后得到的,不如说是在不惑之年后还保有着的,拥有大多数人已经丢弃的东西,那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获得。
他始终没有放弃科考,这可能并不是我之前所想的“囿于体制”之悲,而是对理想一以贯之的坚持,是对自己这一生的交代。
在看透世界凉薄之后,他依旧践行着最初的理想,这让我想起鲁迅的一句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郑板桥没有向虚无投降,而是直面着一切,一直战斗到死。
作者设计大作业封面
面对人生这场永无止境的折磨,是徒劳地反抗,还是在顺应中消解对抗?竹的拔节伴随着生长的阵痛,而痛苦通常使人清醒,以免毁灭于虚假的和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