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荫
我是末代生产队队长,相当于溥仪的身份证,撤大队变村后,我成了普通村民。
六七十年代,生产队每年要缴两次公粮,一是四夏大忙后,一是秋收大忙后。在那个年代,缴公粮是件光荣的事,是为社会主义作贡献。缴公粮的农民喜气洋洋,感觉自己在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
农民夜以继日把粮食抢割到生产队晒场上后,连夜脱粒。第二天天才亮,旭日东升,生产队会计已安排社员把粮食摊铺到晒场上。那时队长管田头,会计管场头。会计特别嘱咐,要把粮食摊得薄薄的,才晒得干透。
公粮的上缴要求很严的,既要干燥,还要没杂质。一旦公粮缴不掉,就出洋相了,丢人丢大了。那时的生产队社员很要面子,一旦推过去再推回来,那就是耻辱,拖了整个大队的后腿。
好多人总是认为那时的生产队干部不下地干活,其实错了。队长和社员一起推车子挑担子;场头都是老弱病残,扬场和进仓、出仓都是会计的事。一季的粮食要不间断扬三天,是要有一定臂力的,估计现在人是吃不了那个苦头。
缴公粮那天是农民最开心的日子,女人们早早起床,摊好两锅子烧饼,怕男人饿坏了。公社粮管所在老街上,有五六里路,那时都是土路,又是木轮推车,一车粮五六百斤,很吃力的。男人在后边推,女人在前边拉,未曾走到一里路,早已汗流浃背了。队长和会计每人推一辆车,一路上洒下喜悦的心情和爽朗的笑声。
走一段路,会计会统一安排休息一会儿。于是,热闹起来了,像赶集一样热闹。男人们抽着旱烟袋,和女人们打情骂俏,荤的素的一起上。女人们也不是省油的灯,把男人骂得像太监一样狼狈。一阵凉风吹来,浑身一爽,哈哈一笑,继续赶路。
我们公社是个大社,有19个大队,104个生产队,到了缴公粮季节,公社粮管所成了最热闹的场所,人声鼎沸,声势浩大,像赶集一样。缴公粮的大军从粮管所里头排到外面的土路上,延伸有两里路。
早上赶到那里,快的时候到中饭口能把粮食过磅好,去晚了可能要到傍晚。粮管所的司秤员把长长的带槽的专用探尺插到箩筐或麻袋里,便把粮食取样出来了,他低着头用嘴巴一吹,看看有没有灰尘和麦衣,再捏几粒扔进嘴巴里,牙齿一磕,“嘎叭”一声脆响,说明干透了,符合入库条件。
记得有一年,我们二队有一次没缴得进去,粮食的水分超标,气得队长的脸色铁青,社员也耷拉着脑袋、瘪着嘴。这是件耻辱的事,全公社人才看他们的笑话。只得把粮食摊铺到粮管所的水泥地上晾晒,到第二天才进了仓。
粮食顺利缴上去了,队长、会计开心,社员也开心,吵着闹着要队长请客。隔壁是国营人民饭店,碗口大的肉包子五分钱一只,每人来五只,再切上十来斤猪头肉。大家饿急了,狼吞虎咽超来。想喝酒自己掏腰包,二角钱一端子散装小麦洒。妇女舍不得把包子吃完,最多吃两只,剩下的用灰纸包起来,带给孩子了。
公粮缴出去后,生产队仓库里所剩粮食不多了,把来年的种子留足,再过磅分给社员。有了小麦进了家,家家户户可以擀面条、涨烧饼了;有了稻子进了家,孩子有稀饭喝了。那时的粮食种子都自己预留,可能亲本的原因吧,产量并不高,一亩地也就三四百斤,上缴那一块又是大头,基本上不够吃,还得用山芋、芋头、南瓜衬衬肚皮。
我当生产队的十多年,种植两种小麦,也不知道叫什么品种,一种是红皮小麦,一种是白皮小麦。红皮小麦产量低,是缴公粮指定品种,面粉筋道;白皮小麦产量高,留着分给社员吃,面粉口感稍逊。六七十年代,农民思想觉悟高,总是把饱满的粮食支援国家建设。
七十年代,全国五亿农民养活了九亿中国人。城镇居民每月米面28斤,儿童18斤,轻体力劳动工人36斤,重体力劳动工人45斤,干部、职工和教员每月则是30斤。而辛辛苦苦种粮的农民一天也就一斤多粮食,加工成米面后还不足一斤。
记得有一年,小麦灌浆时,下了连续几天的雨,土壤泡软了,部分田块小麦倒伏了,出现了减产。等到收上场后,一过磅,不够上缴了。队长坐到公社里,跟社长商量,能不能减免点。得到的回复是不可以,可以打欠条。第二年,全部种上了红皮小麦,把去年的补缴上,把今年的也缴清了。而社员吃了两年的瘪子小麦。用那时的话来说,宁可欠阎王爷的,也不能欠集体的。
1980年,分田到户,我们生产队解散,我这生产队长也结束了,公粮由各家各户自行上缴。后来,粮管所倒闭了,改成缴钱,叫做农业税。不过缴得少了,没生产队时期缴得多,算是象征性地缴点。
然而,还是有两户缴不上来。这两户在生产队时就偷懒耍滑,家里相对贫穷;分田到户后,依旧好吃懒做,还是口粮不够吃。直到2006年农业税取消,一粒粮没缴,一分农业税没缴,村里也拿他们没办法。老家人说:生成皮毛长成骨。天生懒惰,无论在生产队,还是分田到户,都一样。
十几年没回老家了,去年回老家没见到这两位懒惰的老哥,或许已经不在世了。哦,大概的确已经死了,他俩还欠国家农业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