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高开低走的《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后,我是不屑于写一篇评论的。
原因很简单,这一次的观众一边倒在了公平秤的一端——某瓣3.4的评分你就知道了这一切。
其实这个评分,跟当年的《上海堡垒》上映时其实是大差不差的效果。
很多网友提议:为什么不出一个打负分的功能,因为它连1星都不配!
为何一部前期宣发这么好,到头来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我想首当其冲,不是因为《红楼梦》有多难拍,而是因为这是胡玫导演拍的?
很多人没听过她的名字,却一定看过她拍的作品。
像《雍正王朝》《汉武大帝》《白毛女》《汉武大帝》《乔家大院》《孔子》等名作,都是出自她之手。
甚至有着“中国十大优秀女导演”桂冠之称。
看到这里,你很难想象这部改编作会出自这样一位第五代导演之手。
前有李少红导演“翻车”,如今又是一位女导演被“骂上热搜”,所以无论如何,我得看看这部电影,究竟有多么的,不堪重负……
很多人在看完《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后,陷入了尴尬沉默和语无伦次的交替反应。
这种反应来自情节的混乱,以及受众与主创在审美上达成共识的断裂。
电影在近两个小时中,囊括了梦游太虚幻境、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送宫花、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刘姥姥进荣国府、元春省亲、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宝黛读西厢、调包计等诸多情节。
却拆掉了其中的关联,不顾时间线与逻辑,将单个情节简化变形之后随意拼贴,令整部电影仿佛影像版旅游打卡地,“红楼”文旅局宣传片。
而从故事、人物到主题、审美予人的全方位暴击,则击穿了人们对于文化传统的共同想象。
电影时常给人一种看书没看清楚的感觉。
在石头上还有残雪的时节,贾府在院中大摆宴席,秦可卿张罗上菜点戏,柳嫂子在厨房忙活;
桌子上放着螃蟹,王熙凤和贾母说梅花开得真好,三春要和史湘云起“海棠诗社”。
以秦可卿和柳嫂子的归属,这是在宁国府设宴,在荣国府做饭?梅花和海棠是同一个季节开花的吗?和吃螃蟹能碰上吗?焦大大骂主子扒灰养小叔子被塞马粪,据说当年曾给主子喝马溺。原著中焦大是自己喝马溺,把水给主子喝,不是给主子喝马溺,不然贾府把他惯得这样“没王法”岂不是很缺心眼?
改编的情节不是漏洞百出就是不合情理。
电影将薛姨妈送宫花改为宝钗送宫花,说是给姐妹们准备的见面礼,请王夫人帮忙分配。
这种改动符合宝钗会做人的特征,并非不可行。但宝钗接着说白放着可惜不如给姐妹们戴,对周瑞家的吩咐每人各给几朵。之后周瑞家的到黛玉处,又说姨太太叫她来送花。
“白放着可惜”原是薛姨妈的话,承着王夫人的客气推辞,既说了原因“宝钗不爱花儿粉儿”,也可打消接受者掠人之美的不安。
电影中,宝钗不提自己不爱花粉,“白放着”就没了根由,而且不是刚说了是准备好的礼物吗?才请王夫人分给众人,怎么自己就分了起来?到底是薛姨妈还是宝钗送宫花,这一基本信息就如同失忆似的,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复横跳。仿佛狗熊掰棒子,捡了后面忘了前面。
贾母领着王夫人、薛姨妈进大观园验收。宝钗在远处扑蝶,宝玉追着她玩耍,宝钗边扑蝶边教育宝玉要正经读书,他觉得不如林妹妹。
贾母在远处说:“我们家四个姑娘都不如宝钗。”女眷不会管大观园的修建,不合当时社会状况。一边自己一改淑女形象大肆玩耍,一边对他人宣教,这不矛盾吗?
小说中的滴翠亭宝钗扑蝶,既有不同于平时沉稳形象的少女的飞扬,又有工于心计与嫁祸于人,还关系到黛玉的处境,是人物塑造与故事线索的重要章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中的一环。
电影舍弃深层信息硬插在这里做景观展示,不仅生硬造作,也把原著的潜在文本意涵与联系全部舍弃斩断。
情节杂糅均显得自以为得计,实则莫名其妙。
如黛玉以为宝玉把自己做的荷包乱送人,剪了新做的荷包,宝玉从怀里掏出荷包,冲她大吼愤而离去。
当晚大雨,宝玉探宝钗,惊叹“好漂亮的姐姐”,看宝钗的金锁。
黛玉气得也来看宝钗,在窗外感叹“好一个金玉良缘”,早知他来自己就不来了。湘云又在大雨中来到宝钗住处。黛玉讽刺她说话咬舌只会说“爱哥哥”,拔脚就走。宝玉让晴雯给黛玉送手帕,黛玉题帕。三人偏要在大雨之夜赶去宝钗屋里,初次见面就唇枪舌剑冷嘲热讽,仿佛精神出了问题。
宝玉满府上蹿下跳,对林妹妹吼叫,初见就要看宝钗的金锁,说不看金锁又偷瞄,这是宝玉还是薛蟠?
原著中黛玉本是个有幽默感的人,这源于她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聪明的头脑与深厚的文化储备。
小说中有她屡屡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的情节,语虽讥刺却越品越有味。
这也是为什么说她“这张嘴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尖锐平添了她的娇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妙就妙在“半”与“含”上,黛玉半是酸涩半是调侃,人被刺到却也会不禁莞尔。
新版改编却让她首次见面就捉奸,点题“金玉良缘”,仿佛不可理喻的蠢妇。
“探宝钗”是在三人关系发展的初始阶段。
黛玉怒剪香囊,是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在贾政及其清客面前显露才华之后。
两人大闹,两边的丫鬟都劝不住,是在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提亲之后,金锁未去又添一金麒麟,此后“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人居两地情发一心”,是情感猜疑与进化的顶点与转折点。
黛玉题帕,两人心意相通,对彼此更加笃定。把不同进展阶段的感情一锅烩,不拍关键节点,却用剪香囊移花接木,没有前情与后续,更没有精神共鸣、知己之情,主创对情感和人物的理解似乎就是拈酸吃醋闹小性。
对放风筝一节的改造大概也是源于这种思路,原著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写众人放风筝,宝玉剪断自己的风筝线陪伴黛玉的风筝。
电影版中的宝玉因宝钗的一席话,就剪了他从香菱处拿来的风筝的线,又剪了宝钗的风筝线作陪,把宝钗气走。这一节将对众人,尤其是对探春命运的预示全部抹去,转为让宝钗吃醋,而此前也并未显示她对宝玉有什么情愫,只爱埋头刺绣。
宝玉则再次成为一个中二手欠(指中二病)的讨人嫌。
电影就是以这样的硬改乱接,不顾逻辑与情感,将诸多情节生拉硬拽在一起又语焉不详,点金成铁化神奇为腐朽,改变了人物性格,浅化了剧情蕴涵,甚至不明所以。
在打乱原有时间线后,并没有创造出一个独立的时空,而是令整个故事显得非常混乱。
原著的确人物众多,情节纷繁,无法在一部电影中悉数呈现,这就更需要创作者做出合理取舍。
越剧《红楼梦》(剧目首创于1958年,编剧徐进)就是这么做的,只撮取和宝黛爱情有关的部分,单纯讲述一个爱情悲剧。
“金玉良缘”的标题看起来也是爱情戏,这就可以拿掉一些无关的情节。
比如太虚幻境、宝玉雨中回家误踢袭人、刘姥姥进荣国府(电影中此时大观园还没建成)、元春省亲等,更别说刘姥姥说完“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就离开;许多情节不过如蜻蜓点水,只为“打卡”。
电影硬改乱接,不顾逻辑与情感,将诸多情节生拉硬拽在一起又语焉不详。
点金成铁化神奇为腐朽,改变了人物性格,浅化了剧情蕴涵,甚至不明所以。
甚至名叫“金玉良缘”,却以“木石前盟”开篇。
片头前的引子直愣展示了前世姻缘:披红斗篷的宝玉,在冰天雪地中牵着一匹驮了很多行李的白马到西天取经,来到一块写了儒释道石头记等字样的巨石下,在一片雪地下挖到一根草,大喊绛珠草(不知为何不回归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哭诉林妹妹为了报灌溉之恩泪尽而亡。
看起来也不是神瑛侍者,但他已然了解前世今生的所有渊源。
然而后续又不给予宝黛初见以重要地位,这一情节明明是一处公认的文学经典——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对白几乎已经成为文学常识。
电影开始时林如海已病入膏肓,“宝黛初见”只在后段以回忆的形式闪回。
电影没有一条明确的主线与故事,没有情节的递进与展开,名场面强行拼凑,令故事更加无稽、人物愈发荒唐。
电影的许多改编细节,都不符合逻辑,也与原著中所描绘的人物关系。
家庭状况和阶层限制下的行为动机有匪夷所思的偏差,很多戏的设置虚构得来太不合理。
贾环跑到厨房偷吃鸡腿被柳嫂子一边骂丫头养的一边追着打。
贾环再怎么样也是正经主子,并不缺口吃的。
宝玉被王熙凤、秦可卿堵在门口灌酒——实在不像是这个阶层的人会有的举止。
太虚幻境里,兼美穿着浴袍衣不蔽体躺在水中,身上撒满花瓣仿佛美国丽人。
十二钗画册语焉不详,只有宝玉跌落水中醒来后遗精。宝钗最终得嫁宝玉也要脱衣泡花瓣浴露臀线。
贾琏和凤姐商量点事必要赤裸相见。
秦可卿自己打着灯笼走夜路被贾珍一把拽进屋,全被焦大看在眼里,王熙凤面对面呵斥焦大——也实在太有违书中宁荣二府的日常。
黛玉回贾府,一个婆子和她同坐轿中。
元春省亲,大声讲“不得见人的去处”,贾政在外含泪高呼“我的儿”,宝玉上得殿来就得到贵妃姐姐一个大拥抱。
元春颁赐礼物,宝玉拉住宣旨太监高声询问为什么林妹妹的和他的不一样。
周瑞家的向王夫人讨要被欠的月钱,直说凤姐如何。
凤姐说起元妃直称元春,宝玉管贾瑞叫瑞大爷,称呼全是乱的。
一众角色人等的表现都值得拖出去砍了!
元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皇宫受委屈,贾政和宝玉在皇室面前高声喧哗,质疑恩赐。就算把省亲办得如出殡也不必如此放肆。
在阶级分明的古代社会,一个诗礼簪缨之族没有长幼尊卑、礼法规矩、男女大防。
丫鬟打骂主子,年轻女主人当面呵斥老男仆,婆子向主母维权,直呼少奶奶名讳,和小姐同轿。
而这位列侯清贵家的大小姐,却也能毫无顾忌引逗宝玉。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节,电影中宝钗尚未进府,冷香丸没有出现。
“没有亲兄弟弄花朵霜雪炮制有的只是俗香”就成了凭空撩拨,大段对话无法展开,只有宝玉赖在黛玉榻上干挠她,大胆表白“人家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外面的丫头说“每次不出半炷香,他俩就滚到一起了”。
挪移时间线导致单一情节无法成立是原因,对人物没有基本认知、甚至非常忽略《红楼梦》原著的特色,那不只是一本以剧情先行的古典小说,还有复杂立体的人物群像,有具体和写实的官场暗流,有活色生香的民间生活,深入了解这部小说的不同面向是成功改编的前提。
但这次改编完全没有做到。
它呈现出的样貌,像是在借助名著IP,粗暴地为观众画像,根据一种固定的电影模板来创作,而不是认真地去改编一部作品。
这种匮乏带来的后果就是人物与格调的扭曲。
小说中送宫花一节,黛玉看后问是否单送她一人,后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宝玉则忙与周瑞家的转换话题化解尴尬。
电影里,黛玉先是感叹宫花漂亮,把花插到头上问宝玉是否好看。
当知道并非只送自己时,突然把花扔到地上说我不稀罕。
宝玉登时发狂,大叫以后送给黛玉的就是送给自己的,必须先送。
黛玉拿起西瓜咬了一口送到宝玉唇边让他吃。
原本黛玉在寄人篱下处境下的孤傲敏感,变成了任性霸道喜怒无常。
再加之此前把北静王的手串扔到地上的举动,无礼形象十分突出。
和宝玉通过西瓜暧昧,全无大家闺秀教养。
宝玉则霸道总裁上身,要让每一个人知道他有多宠黛玉,而不是圆融地为黛玉化解在府中生存的不利。
宝黛共读《西厢》,黛玉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宝玉说“不,你是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大怒指责宝玉羞辱她。
“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指的是张生与崔莺莺,无媒苟合私定终身,宝玉以此比喻两人是在试探与撩拨,所以封建礼教下自尊心极强的黛玉会大怒,说宝玉拿淫词艳曲欺负她。
但其实她看这些内容也入迷,待宝玉走后又听到梨香院里传来《牡丹亭》的唱曲: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想起刚看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如醉如痴心痛神驰。
表面是礼教的唐突与禁忌,内里是情感与欲望的暗流涌动,无以消除无法言说,要借助诸种有表征意味的词句隐曲表达。
原著〈宝黛读西厢〉一节笔力惊人,在纯真与情欲之间拉满性张力,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基于男女之情又超越其上,是人生自是有情痴、不如意事十八九、逝者如斯夫意义上的深情、痛苦与不可得。
但电影的改动,却令剧情成为黛玉去先挑逗(还自比臭男人),宝玉接招之后立即翻脸不认账倒打一耙,更别提蕴蓄不尽的情思与更深广的涵义。
倒像是对“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指代的疑惑不清与确认。
结尾黛玉质问宝玉娶宝钗,两人神智不清对坐傻笑流泪之际,还要重复这种具有性挑逗意味的对话,不由得人感叹编导执念之深。
与拙劣剧情相伴随的,是宛如上世纪邵氏电影一样的配色、PPT水平的字幕、惨不忍睹的CG特效、诡异的光线、强烈的棚拍感、哈利·波特与鬼吹灯般的杂糅布景、丫鬟们上身紧下身蓬、臀后人均一个类十字绣的工装、林妹妹葬花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林与远处绵延不绝的雪山……
据说道具用了很多文物,各种珍贵木器与翡翠珠宝加一起有六七十个亿(人民币),但整体视觉效果根本看不出来,只有西瓜作为最高贵的水果闪耀全片。
更何况富贵不是金碧满眼,而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审美的缺失,常识的匮乏,令电影毫无格调可言。
宝玉像个暴力色情狂,黛玉像个绝望的绿茶,老太太像个冷血文盲,对好诗的标准只是诗歌的门槛:雅、押韵。
而众位姑娘,莫说作诗,看着读诗都像有困难。
贾琏与凤姐明明是正牌夫妻,每每予人偷情之感。
贾琏还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脱光上衣,打平儿的屁股,虽说比贾珍在家中强抢儿媳好点。莫说贵族的虚伪与矫情,一众人等既无教养也无礼数,粗鲁又色情。这不是《红楼梦》,这甚至不是青楼梦魇,书中无论写哪个阶层的人物,都不是仅仅靠色相来展示魅力,他/她们有诗意情志。
电影最独特的,是增添了贾家谋夺了林家财产的情节。
开头,贾府一众男人参加了王子腾主持的欠款追讨大会,宁荣二公当年为接驾欠下大笔库银,先皇暂免,但新皇继位,有朝臣上本要求追缴。
把夺财这件事当作线索不是完全不可行。
将宝黛置于成年人寡廉鲜耻的阴谋之中,碰撞出各种矛盾冲突,不失为一条改编道路。
但电影中阴谋与爱情这两条线,几乎是两张皮,且和其他内容一样缺乏常识,令人匪夷所思。
贾家的男人都死绝了吗,需要王子腾一个外人主持大局?
他点个卯之后就永久消失了。
真卖力气的是贾雨村,在林如海葬礼时上门,和贾琏密谋了一夜。贾雨村恩将仇报的动机是什么?
新皇不认账催着贾家还钱,明显失宠,他为什么要冒着声名狼藉的风险,帮别人获取一大笔横财可能还开罪皇帝?
失宠如此,为什么元春还能封妃?
黛玉,作为直接利益相关人,当紫鹃提醒她贾琏和贾雨村密谋时,黛玉让她不要多话,想起母亲生前对她的教导:不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
这是黛玉初进贾府时一个小女孩的防卫态度。
改成贾敏说,她作为贾母最宠爱的女儿是在娘家受了多少委屈?明知有人谋夺财产却置若罔闻,这是贾敏、林如海、贾雨村三个人调教出的人物?
林家没有亲支嫡派,但堂族尚在,门生故吏不会少,黛玉不想法求救,一意要投奔郎舅奸兄是为什么,赶着谈恋爱吗?
回京之后,四下里都在议论贾琏把林家能搬的东西都搬来了;王熙凤不分场合地说家里没钱,转头就说园子盖得快钱到位了就好办。
仿佛谋夺亲外甥女财产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但贾家不把财产用来还债,却撒在一笔更大的工程上,是他们认为元妃满意就可以令皇帝减免债务或者额外赐金?
这是平时多么疏于笼络自家的靠山,多送钱给元妃,让她在宫中打点不是更便宜吗?毫不讲体统情理倒是贯穿始终。
大概林家的钱在修完园子后也不够使了,薛姨妈在王夫人面前诋毁黛玉,明示宝玉和她结婚以后会受气,推荐自己的女儿宝钗。薛蟠当着妹妹的面说她有机会了,贾家缺钱,薛家缺官位,仿佛宝钗有什么致命缺陷嫁不出去。缺官不能去捐一个吗,何必让中间商赚差价?一直到电影结尾,贾府欠的钱还完了没有?不知道。
小说中贾家的前半段都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眼前有余忘缩手,元妃省亲极尽奢华之能事就是其中之一。
它是现实中曹家几次接驾的变体与艺术再现,与后来势败凄凉形成鲜明对比,更见富贵权势之虚无。
但电影撰出宁荣二公接驾,从功能而言,是与元妃省亲重复;从时间而言,会显得其他情节不再合理。主创没有真的理解原著省亲这一情节的意义。
“阴谋”在表现上又毫无技术含量,与其他情节没有发生实质关联,黛玉和宝玉都像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全无心肝。
贾家谋夺林家财产只是一些人的猜测,并非原著内容,即便真有此事,也只是小说如生活般浩瀚纷纭的一部分,不是悲剧的主因。
不是某一件具体的事或某一个具体的恶人造成了悲剧,所有人在自己的局限无知中懵然走到了大厦将倾。
这是为什么《红楼梦》超越了之前一切小说类型与定式,成为时代挽歌的原因。
要以“阴谋论”来串联全片,起码要拍出阴谋背后的世态,才可能模拟小说一二。
而电影呈现出来的,只是一种恶趣味,对于阴谋的嗜好,对于吃绝户(意指无继承人的家产被他人变卖)的兴奋,吃完林黛玉的绝户,吃薛宝钗的半绝户(父亲早丧,哥哥不成器)。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赫赫扬扬近百载,稍加运作就能让贾雨村官复原职的国公府,对它度过难关的想象,就是逮着两个女孩薅羊毛。
与此相对应的是对雄性气质的渲染。贾府男人开会可是拍出了群雄汇聚的气势。一群在曹雪芹笔下娇生惯养耽于享乐的废物,看着能出去上阵杀敌了。
贾政走路带风,贾琏的肌肉结实紧致,焦大的台词比宝钗都多,形象鲜明,充满了挑衅者的光辉。太虚幻境的情节似乎就是为宝玉遗精服务的。
而对准秦可卿和宝钗的镜头,则充满了客体化的男凝意味。
男人们把家败光了,未见太多丑陋不堪,坏事都是女人干的,首推王熙凤。
小说中的王熙凤,既是贾府的功臣又是蛀虫,既狠辣跋扈又体贴风趣,会把威胁到自己的尤二姐置于死地,也会帮助刘姥姥这样的远房穷亲戚,恩威并施令平儿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更见性格维度。
但电影中的王熙凤,既不见才干也无诙谐,一味撺掇谋夺林家财产,把宝钗往火坑里推。
在薛蟠住进来后狐假虎威:着元春姑娘在宫中的地位和影响,进了咱们家,不就进了避风港?
王夫人、薛姨妈都是坏人。
贾母对黛玉也毫无感情,利用完就扔。钗黛之间、湘云与她们之间惺惺相惜、体恤互助的情谊完全消失,见面就是情敌,女性只会为了抢男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无理取闹。
对情感的理解就是肉体、占有与宠溺。这种对键政(键盘政治)、对雄性气质的钟爱与对女性的贬抑、对情感的异化,与《红楼梦》推崇女儿钟灵毓秀的超凡气息、厌恶须眉浊物的社会属性完全相反,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主旨背道而驰。
与悲悯世间一切有情无情事物的深情彻底相悖,倒是与胡玫在《雍正王朝》中表现出的对权力意志的迷恋一脉相承。
电影终结在黛玉之死。
薛家达到联姻目的,贾家实现用钱目的,连宝玉都在黛玉死后神智清醒了。
没有抄家败落,没有弄权之人被权力吞噬,没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没有食尽鸟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梦幻泡影万境归空。
只有黛玉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电影的主旨是有阴谋就抓紧实现?
影片以“金玉良缘”为题,却以“木石前盟”首尾呼应;以阴谋论作底,却把阴谋拍得有头无尾;没有剧情推进、人物塑造与思想内涵,而是把原本精密的小说拆分组合成自相矛盾、不近情理的缝合怪,将阳春白雪拉进污水泥潭。
看过原著的人觉得无一处不可贬,没看过原著的人会难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相较之下,演员与角色的不够贴合是最小的问题。观众并非要求必须忠实原著。
反而对名著的戏仿和改编,以同人志的风格重写,一直都是读者和观众们喜闻乐见的。
多年前《大话西游》的火爆,近年来“猴(孙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的流行都说明民众对于颠覆性创作的接受度之宽,只要抓住若干精髓就会得到认同。
但《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两边都没够着,却别开生面地展示了对这部古典名著的空洞认知。
导演的宣传说词,接受访问时大谈全用素人演员接受培训如何艰难、王蒙如何点评吞并林家财产非常创新,单独听来说得好像面面俱到,作品的实际样貌却与当下的社会现实与创作思潮相差甚远。
它不仅是改编的失败,也是创作者当代精神的缺失。
电影建立在文化与审美的一片废墟之上,昭示着共同的精神根柢遭到了怎样的破坏。
这是如今李少红导演执导的《新红楼梦》14年之后,水准之低的改编最唏嘘的一次,实在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