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在长江上游的川江航线上,有两家中国人自己开办的轮船公司;一家涪陵公司,一家是民成公司。为了更多的增加营运业务,赚取利润,两家公司争夺十分激烈。
这天在重庆码头上,两家公司的轮船都即将由重庆往下游开航,上船的旅客熙熙攘攘。那涪陵公司轮船涪顺号的童经理早已站在入口处,以监督茶房验票。
茶房袁平一边接过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旅客的船票看着,一边高声唱道:“到长寿的先生一位!”
一个小工把头,敞着怀,手拿皮鞭子,在他身后站着一群衣衫褴褛手拿扁担绳索的小工,听得袁平呼喊,只见那小工把头鞭子一挥,便上去个小工,接过那位先生的行李,送上船去。
正在这时,走来一个穿着一身破西服的瘦长中年人,手里提着几床破草席一付不伦不类的样子。他几步抢到验票口,先向那小工把头点头哈腰地说道:“魏五哥,回头我请兄弟喝茶。”
魏五哥没有答理,只略微点了点头。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笑嘻嘻地向童经理点点头:“以后喝酒兄弟请客。”说时,一只手从破西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揉得皱瘪的香烟递了过去。
童经理皱皱眉头,勉强地接过香烟,知道这人没有船票想搭船,只得无可奈何地一挥手:“上吧。”
茶房袁平十分知趣地看看童经理,又看看这人,含笑点头唱道:“烂王冯先生一位。”原来这人是那些专靠在码头轮船上混饭吃的人,人称“烂王”。
那冯烂王回头向袁平拱拱手: “老弟,回头喝茶,我哥子请客。”说罢一纵身,闪过趸船甲板,溜进船舱去了。
这时袁平从一个挑箩筐的乡下老汉手里接过船票:“李渡的“白帕”一位。”
魏五哥特别威风凛凛地用皮鞭一招,一个小工跑步上前要接过乡下老汉的担子,那老汉连忙推辞:“先生,我自己挑,不敢当。”
魏五哥把鞭子在空中一挥,便发出一声可怕的呼啸声。他凶神恶煞地吼道:“你龟儿自己挑,叫老子在码头上喝西北风?”
那老汉仍不肯放下挑子,魏五哥上前抓住老汉的衣领推了一把,老汉摔倒,差点跌进江里,他愤愤地说: “你们强要搬,又强要价,我们替别人挑力能得几个钱。”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有人由此过,买路钱拿来。”魏五哥挺胸亮肚大耍威风: “要讲理去茶馆。老子没功夫跟你穷啰嗦。”说罢,他向小工努努嘴,示意强行挑走。
那乡下老汉气的额上青筋暴起,他将箩筐往地上一放,抽出扁担,怒吼道:“这不是活抢人吗·····.”
话刚出口,只听“啪”的一声,魏五哥一鞭抽在老汉身上,老汉疼的“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后面的旅客见此情景,顿时骚动起来,有个人大声吼道:“简直不象话,买票搭船,还要挨打,真是岂有此理!”
凶狠的魏五哥哪把众旅客放在眼里,他举鞭又要朝老汉抽去。只见人群里走出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有力的手钳住魏五举鞭的手腕,声音宏亮地喝道: “你怎么可以随便打人?”
魏五感到意外,上下打量这位头戴博士帽,身材魁梧,模样斯文,手提一口小皮箱的青年。他挣扎了一下,威吓道:“出门人少管闲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那青年严厉的说:“大路不平有人踩,不许你打人!”魏五身后拥来的一伙歪戴帽子斜穿衣的家伙,早已摩拳擦掌,企图围了过去。
此时,旅客中又跳出一个和刚才那青年差不多的打扮,也提着一口小皮箱的人,上前大吼一声: “我们不能看着他打人,要打大家都打。”
这一说提醒了大家。在旅客中有很多挑担子的穷汉,早就气愤不过,于是都纷纷举起扁担。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突然从另一个方向响起了洋鼓洋号声,压倒了这边的喧闹。
洋鼓洋号一停,一个身穿民成公司服装的人,用话筒大声朝这边喊道:“先生们,请到这边来搭民成公司的船。我们船费便宜,服务周到,请快到这边来搭船!”
大家这才明白,这是民成公司拉生意的宣传队。于是,旅客中有人高喊:“退票,搭民成的船去!”“退票!”“退票!”旅客们都喊起来。
童经理眼看民成公司乘机拉生意,心里正感恼火,再见旅客乱喊退票,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忙上前向魏五哥拱拱手:“魏五哥,看兄弟薄面,高抬贵手吧!”
魏五看见群情激愤,只好借势收场,灰溜溜地带着兄弟伙走了。
童经理向手下人递了个眼色,吩咐道:“雾散了,快上船,准备开船。”袁平也不验票了,让旅客闹闹嚷嚷地哄上了船。
这场风波刚平息,趸船边又哭闹起来;一个堂倌模样的孩子拉着涪顺轮上一名叫陈福生的水手扭扯着。这陈福生仗着自已在公司里有后台,平时好吃懒做,胡作非为。
那小堂倌年约十六、七岁,身穿一件满是油垢的褂子,双眼流泪哭道:“陈先生,你老吃了酒饭,不给钱也要给我们掌柜留个话呀!”
这陈福生一把将小堂倌推倒在地,横眉怒眼地骂道:“好个小王八羔子,老子吃的是你们老板的酒饭,关你屁事!”
陈福生正想溜回船上,劈头被一人拦住。他一眼认出是冯烂王,心里不由有点胆怯,忙向冯烂王说道:“咱哥们同饮一条长江水,请各行方便。”
冯烂王哪里肯依,吐出一口唾沫,连那截还在冒烟的香烟屁股一齐吐在地上:“我冯烂王就是见不得这些下作事,偏喜欢管闲事。”
那小堂倌从地上挣扎起来,指着陈福生向冯烂王哭道:“大叔,他在我们酒楼上吃饱喝足,撩开腿跑了,待会老板不要责打我吗?”
陈福生还要争辩,只见冯烂王将头上戴的一顶破博士帽取下来,用食指顶着打旋旋,望着陈福生冷笑。
陈福生正想夺路而走,冯烂王迅速戴起帽子,忽地从腰间摸出两把闪亮的匕首,一把朝陈福生面前一扔,刀尖深深地插在脚下的木质趸船甲板上。
冯烂王自己手里捏着另一把匕首上下闪动几下,冷笑道:“姓陈的,给你一把匕首,有胆量先在我身上戳三刀,饭钱就由我付,请!”
陈福生看看地上的匕首,又看看冯烂王手中的匕首,原来黄中透黑的脸膛此时变得惨白,但嘴还挺硬:“你少管闲事!”
冯烂王声色俱厉地说:“不敢往我身上戳三刀,就要规规矩矩地收酒饭钱给他好去交差。”
陈福生还想耍赖,冯烂王捏着的匕首向陈福生逼去:“姓陈的,你不敢戳我三刀,又不拿钱,恕我冯烂王无礼了。”
陈福生惊恐地看着愈逼愈近的匕首:“冯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吓得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最后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交给冯烂王,夹着尾巴溜了。
围观的人都大声叫好,真是大快人心!这一切,也叫那提小皮箱的青年人看在眼里。
冯烂王将钱交给小堂倌,叫他快快回去。小堂倌感激地揩着泪说:“多谢冯叔,要不,挨打不说,怕连饭碗也保不住了。”
冯烂王待小倌走后,向插入甲板的匕首用脚尖轻轻一踢,匕首离地而起,冯烂王稳稳接在手里,然后两把匕首一合,插回腰间,不慌不忙地上船去了。
再说开船以后,那提小皮箱的青年人在下舱到处找不到座位,只好从底甲板走上楼来。这青年不是旁人,正是我地下党组织派回涪陵故乡领导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李明。
李明从船头走向船尾,到处都是地铺,箩筐,背兜和行李卷,真有点寸步难行。李明提着小皮箱正在发愁之际,只见冯烂王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先生,我这里有个地方。”
李明挤了过去,看见冯烂王用破草席占的地方还有一床席。冯烂王指了指席子说:“先生,这个地方相当安逸,只要你把五角茶钱。”
李明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心想老这样提着小箱子站着很不妥当。于是点点头,摸出一块半元龙洋给冯烂王,在草席上坐了下来。
冯烂王接过那半元龙洋,放在嘴边一吹,然后放在耳边听听,才放心地放进衣袋里。他吹着口哨,踮着脚尖,很快就在走道那边消失了。
李明靠在铁墙板上,将小皮箱紧紧地抱在怀里。刚才码头上的情景又浮现他的脑际,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冒失,这次回涪陵,是负有重大任务的呀,自己一时激动差点误了大事!
这时他耳边响起了重庆地下党市委书记对他的嘱咐:“这次把你调去涪陵,是因为那里迫切需要熟悉地方情况的领导干《········
“·····你去以后,一定要利用公开的社会关系掩护好自己,团结广大群众,有力地打击敌人。希望你好好学习领会党的重要文件精神······”
想到这里,他不禁将自己手中的小皮箱摸了摸,这小皮箱里装的就是那些十分重要而又绝对机密的党内文件呀!
他临走时,市委书记还握着他的手说:“到涪陵的途中,敌人的密探特务很多,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文件一定不能落入敌手。当然,对于你这次的安全,组织上也作了一定的安排。”
李明正在回忆默想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李明抬头一看,离他不远处有一个和他穿一样长衫的青年在吹着十分动听的曲子,旁边看热闹的人把他围满了。
李明正觉诧异,只见那人放下短笛,从身旁提出一只和李明一般模样的小皮箱,打开箱盖,里面全是一瓶瓶丸散丹药。
那人接着向众人拱拱手说道:“诸位,兄弟是济世药房的李应忠。这次去涪陵采办药材,顺便带了点祖传秘方配制的膏丹丸散,价廉物美,方便同船父老······”李明一听,知道是个跑江湖卖假药的人。
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兄弟不计成本,对半收费,只一心为各位父老服务。药带的不多,要买从速。”话刚说完,居然也有一些人掏钱买他的假药。
停了一会,那卖药的李应忠看周围实在没人愿买他的药了,便盖上他的小皮箱,在人丛中不见了。
涪陵码头终于到了,李明看到故乡的景物感到十分亲切。他随着拥挤的人群,准备下船上岸。
李明下到趸船,抬头一看不禁使他大吃一惊;原来,一群背着短枪的便衣特务正在码头出口处严密搜查上岸的旅客,难道情况起了突然变化?
正当李明放慢脚步思考对策的时候,忽然后面有人踩着了他的脚后跟。李明回头一看,原来是冯烂王提着几床破草席跟在身后。
“先生,我来帮你提,随便给我几个茶钱就是了。”还没等李明同意,他便一手夺去,用那破草席一卷,掖在腰间。
李明本来不愿交皮箱给他,但又一想,这烂王不象坏人,在眼下这种突然情况下,让他拿着也许更好一些。
不等李明细想,他们已来到入口处。敌侦缉队长徐大麻子正指挥几个特务盘查旅客。对那些穿长衫或拿皮箱的斯文人,搜查更加刁辣。
李明不由看看冯烂王,可那冯烂王若无其事地朝李明神秘地笑笑:“先生,有我冯烂王,包它丢不了。”
李明来不及细想,已到特务跟前,特务见他空手一人,一个长得有点文秀的小特务将他上下摸了一遍,便放他过去了。
李明过去以后,只见冯烂王点头哈腰地向徐大麻子打招呼: “徐队长,辛苦了,回头喝酒算兄弟的。”说罢,照例递上一支揉得皱瘪的香烟。
徐大麻子象一只饿狼似的盯着过往旅客,忽见冯烂王在自己面前穷啰嗦。他不耐烦地连连挥手:“快走,快走,莫误了老子的公事!”
冯烂王刚走了两步,迎面又有一个短胖精悍的特务立在面前。“小队长,多时不见,回头茶馆会。”冯烂王说罢正要转身而去,那特务小队长转了转小眼珠,忽然问道:“烂王,你挟的啥东西?”
李明虽然走在头里,但后面的动静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当他听到特务查问烂王手里的皮箱时,一颗稍为松弛的心又紧张起来。
这时,那个卖假药的李应忠正走在后头的木挑上。他高高地举起自己的皮箱,大声吼叫道:“莫挤,莫挤,龟儿的挤到江里就糟了。”
徐大麻子和所有特务听这一喊,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李应忠和李应忠手里的小皮箱上。冯烂王趁着这个当口,便大摇大摆地过了关卡。
李明眼见小皮箱被冯烂王安然提了过来,一颗悬着的心才落进肚里,忙掏出一块银洋,准备接过箱子。哪知冯烂王理也不理,径直朝前走去。
待李应忠走到徐大麻子跟前,他不等问话,手拿一瓶十全大补丸上前说道:“徐队长,我十全大补丸,极见疗效。你老如果身体亏虚,兄弟我半卖半送。”徐大麻子用文明棍敲敲他手中的小皮箱:“少废话,打开看看。”
李应忠连说:“好,好。”哗的一声将箱子打开。果然大瓶小包,全是一箱假药。李应忠凑近徐大麻子:“若是队长肯赏脸,兄弟我另送几包春药。”
徐大麻子扑了个空,恼怒地用文明棍一挥:“老子是正人君子,要你什么春药?还不快滚!”李应忠不慌不忙关上箱子说:“吔!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啷格这凶?”说罢慢慢走了。
这时,涪顺轮上的水手陈福生不知从哪钻出来了,叭在徐队长的耳边叽咕了几句。徐队长忙用文明棍向岸上一指:“去两个弟兄,追上冯烂王仔细搜查!”
那个特务小队长连忙答应一声:“是!”挥手又叫了个小特务,追了上去。两个狗特务生怕冯烂王走掉,只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口里连连喊道:“站住,冯烂王站住!”
冯烂王听见后头有人追来,毫不惊慌地回头站住,正好卖假药的李应忠迎面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去了。
等两个特务追到跟前,冯烂王笑着说:“小队长好性急呀,你找我是要先喝茶?还是先喝酒?兄弟说话算话,保证请你的客!”
特务小队长右手拿着手枪,似笑非笑地说:“冯烂王,对不起。徐队长的命令,兄弟我公事公办,把你的小皮箱打开看看。”
李明走在前十几步,后面的情况变化使他的心又猛的一沉:这小皮箱的钥匙还在我身上,自己的安危不要紧,可那一箱文件······
只见冯烂王放下破席,右手托箱,左手去揭箱盖,大出李明所料,箱盖竟轻轻揭开了。小队长一努嘴,另一个特务忙伸过脑袋去翻看。
“报告小队长,全是一箱丸药。”小特务尖声尖气地说。李明不禁松了口气,更加惊疑:怎么会变成一箱子药呢?真是怪事!
特务小队长也不相信,亲自上前查看一番才合上箱盖,问道:“姓冯的,你几时又卖起假药来了呢?”
冯烂王冷笑一声:“我烂王自幼撞码头,哪行不干?小队长,我配的三七散,行瘀散血,专治打伤,你哥子需不需要备点放在身上,急时好用?”
这特务深知冯烂王话中带刺,语含威胁,连忙赔笑道:“冯大哥,这是徐队长的命令,请不要多心。”
冯烂王好象余怒未息,也似笑非笑地说:“若怕风浪急,不敢卖假药。”
特务小队长拱拱手,进一步赔笑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望冯哥包涵,回头请你喝茶赔礼。”急带着小特务走了。
李明见特务去了,便想上前发问。哪知不等李明开口,冯烂王轻声说:“快走!”便急急赶在李明前面走了。
这时,那卖假药的李应忠还在前慢吞吞走着。冯烂王急急赶过去,照着李应忠撞了一下。李应忠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不禁生气骂道:“哪个龟儿······”
他抬头一看是冯烂王,连忙改口笑道:“原来是冯先生,啥事走的这样急?”冯烂王站住了,也笑着说:“老弟今天的假药卖的不错呵!”
两人打完招呼,李应忠提着皮箱继续朝城门走去。冯烂王看李明跟上来,不打招呼,也不走城门,却沿江边急急走去。此时李明对冯烂王的身份也猜到了几分。
到了长江边上无人处,到处是嶙峋的怪石。冯烂王站住了,用衣袖擦擦汗,将皮箱递给李明:“先生,这是你的,要多给几个茶钱啰!”
李明迫不及待地接过皮箱。听冯烂王伸手要钱,又有点迷惑了。他细看小皮箱,锁得好好的,正是自己的那口。
李明不解地问:“这箱子是怎么掉换的?”可冯烂王却说:“钱,先生,给钱哪!”李明忙掏出几块银洋递过去。
可冯烂王没有去接,却从自己衣袋里摸出那半元龙洋,在手上掂了掂,向李明挤了挤眼,笑着说:“够了,这就足够我喝茶了!”
李明这时全明白了,原来冯烂王和李应忠都是组织派来暗地掩护他的安全的同志。他内心一阵激动,想喊住冯烂王,可是他已走远了。
李明知道不能在此地久留,只有迅速沿着江边去到荔枝园高伦家里,才能脱离危险,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