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鱼服记

翱皓谈文化 2024-12-23 16:32:53

位于本州北端的山脉,名为盆珠山脉,至多是三、四百米左右的丘陵高低起乓着,因此在一般的地图上并未登录。

古早这一带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据说义经将军曾率领家臣们向北亡命,想渡海到远方的虾夷陆地上,当时曾搭船经过这里。当时他们的船曾撞到这座山脉,撞击所遗留下的痕迹,直到现在依然存在。也就是在这座山脉深处的一座茂密的小山半山腰处,那是一处约一亩步宽的红土山崖。

这座小山名为马秃山。从山脚下的村庄抬头仰望山崖时,状似奔驰的马,因此得名。事实上,比较像老人的侧面。

山麓的村庄仅有二、三十户人家,是名副其实的荒村。村庄的尽头有一条河流经过,溯河而上,约莫二里,便进入马秃山的山后,那里有一将近十丈高的瀑布,清澈的倾泻而下。从夏天至秋季,山里的树木全都转成了非常美丽的红叶,在此季节,从附近城镇来此游玩的人们,让这座山变得稍微热闹些。瀑布下方,甚至还有几间茶店开在那里。

今年夏天快结束时,有人溺死在瀑布中。并非故意跳水自杀的,完全是一场意外。一名来这里采集植物、皮肤白净的城市学生。在这附近有许多珍贵的羊齿类植物,经常有这样的采集家来此采集。

瀑潭的三方都是高耸的绝壁,唯有西侧那一面有一处窄缝,溪流便从这里一点一点啃啮着岩石而流了下来。绝壁上受到瀑布的飞溅,终年都是潮湿的,羊齿类植物在此绝壁上到处生长,随着瀑布的巨响,不停的抖动着。

那名学生攀爬上绝壁。那是发生在过了中午时的事,初秋的阳光仍明亮的照在绝壁顶上。学生爬到绝壁中央时,脚下踩的如头般大小的石块碎裂,掉了下去。于是他便有如被剥开似的从山崖坠落下来。半途虽然被绝壁上的老树树枝勾住,但树枝断了,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坠入深渊。

正好在瀑布附近的四、五个人目击了这一幕,然而在潭边茶店中的十五岁少女看得最为清楚。

他曾一度深深的沉入瀑潭中,接着上半身又跃出水面,闭着眼睛,嘴巴微开,蓝色的衬衫已破烂不堪,采集箱依旧挂在肩上。

只有这样短暂浮起,接着又被拉回水底了。

从春之土用(立春或立夏、立秋、立冬前十八天)到秋之土用,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自马秃山冉冉升起几缕白烟,即使从远方也可以看得见,这时节山中树木精气多,很适合烧制木炭,因此烧炭的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马秃山里,烧炭的小屋有十余间,在瀑布旁也有一间。这间小屋离其他小屋稍微有点距离,这是因为小屋的主人是不同土地的人。茶店中的女子正是这间小屋主人的女儿,名叫思娃,她跟父亲二人一年到头都住在那里。思娃十三岁时,父亲在瀑潭边,用圆木和苇帘造了一间小茶店,店中摆着柠檬汽水、咸仙贝、糖果以及其他二、三种的粗糙点心。

夏天即将到来,当来山里游玩的人潮开始出现时,父亲每天早晨都会将所有的物品放入提篮,带到茶店。思娃赤足跟在父亲身后,啪嗒啪嗒的走。父亲很快又回去烧炭小屋,留下思娃一个人看店。

只要稍微看到游客的身影,她立刻大声喊:“要去玩呀?”这是父亲交代她这么说的,可是,思娃如此甜美的声音却被巨大的瀑布声给掩盖住,客人根本连头也没回一下,一天根本卖不到五十钱。

到了黄昏,父亲从烧炭小屋全身乌黑地来接思娃回家。

“卖了些什么?”

“没有!”

“这样啊!这样啊!”

父亲若无其事的念着,抬头仰望瀑布。接着,两人合力将店中的物品又放回提篮中,提回烧炭小屋。

这样的事,日复一日的重复着,直到降霜时为止。

即使让思娃一个人留在茶店,也不用担心。因为她是出生在山里的孩子,根本用不着担心会没踩稳岩石,或是掉进瀑潭中。天气晴朗时,思娃会裸身在瀑潭中游泳,但她不会游太远,一面游,一旦发现有客人,又会精神奕奕的撩起发红的短发,大叫:“要去玩呀?”

雨天,就在茶店的一角,铺上草蓆,睡午觉。茶店上方正好有大坚树所延伸过来的茂密枝叶挡住,形成最佳的雨庇。

总之,在此之前的思娃,望着不断泻落的瀑布,心想流了这么多水下来,有一天必定会跑光才对,她满心期待着;有时她又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瀑布的形状,总是一成不变呢?

这是因为到了这个阶段,她思考的层次加深了。

她发现瀑布的形状绝对不相同。因为她明白就连飞溅起的水花的溅起模样和瀑布的宽度,也都是瞬息万变的。最后,她也明白瀑布已非瀑布,变成了白云。这也可以从它由瀑布口往下泻,产生大量白花花的水花形状得知。因为第一,水已经不那么白了。

思娃这天依旧忘我的伫立在瀑潭旁。这是个阴天,秋风刺骨的吹着思娃红咚咚的双颊。

她想起以前的事。某天,父亲抱着思娃,一面看着炭窑,一面说给她听。

从前有一对名叫三郎和八郎的伐木兄弟。弟弟八郎有一天,在溪湖抓到几条鳟鱼,带回家。可是哥哥三郎却还没从山里回来,于是弟弟便先烤了一条鱼来吃。吃了之后,觉得十分好吃,于是又接着吃了二条、三条,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最后终于把鱼全都吃完了。

这时他口渴得不得了,跑到井边将井中的水全都喝光,接着又朝村前的小溪跑去,又喝水。喝着喝着,身体突然长出一片片的鳞。等到三郎随赶到时,八郎已经变成一条大蛇,在河里游着。三郎对着它大喊:“八郎呀!”河中的大蛇也流着泪,回答:“三郎呀!”哥哥在岸上,弟弟在河中,互相哭喊着:“八郎呀!”、“三郎呀!”可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思娃听到这个故事时,悲伤得将父亲沾满炭粉的手指塞入口中,哭泣。

思娃从回忆中恢复过来,怀疑的不停眨眼睛。瀑布竟然在低声呢喃。八郎呀!三郎呀!八郎呀!

父亲用手拨开绝壁上的红色爬墙藤叶,走了出来。

“思娃,卖了什么?”

思娃没有回答,她用力的擦拭被水花溅湿、闪闪发亮的鼻尖。父亲不发一语的收拾店里。

思娃和父亲拨开山白竹走在距离烧炭小屋约有三町(一町约一零九公尺么远的山路。

“把店收起来好了。”

父亲将提篮从右手换到左手,柠檬汽水瓶卡啦卡啦作响。

“秋土用一过,就没人上山来了。”

太阳尚未完全下山,山里就剩下风声而已,小橡树和冷杉的枯叶彷彿雪雨般落在两人身上。

“爸爸!”思娃从父亲身后叫。“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父亲大大的地耸耸肩膀,看了看思娃认真的脸庞,喃喃地的说:“不知道!”

思娃一面咬着芒草的叶子,一面说:“去死好了!”

父亲举起手掌,想揍死她,但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手。对于思娃发脾气一事,老早就看破了,而且一想到思娃已经是一个大女孩了,因此当时才忍下来。

“这样啊!这样啊!”

思娃觉得父亲这种不着边际的回答,十分愚蠢,她一面呸呸地吐出芒草叶,一面怒骂:“笨蛋!笨蛋!”

盂兰盆会一过,茶店关了起来,思娃最讨厌的季节开始了。

父亲从这时开始,每隔四五天就会背着木炭到村子里去卖。虽然也可以拜托人去,但这么一来就必须付给对方十五钱到二十钱,那是一笔可观的花费,因此他便留下思娃一个人看家,独自前往山脚下的村子。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思娃会跑出去找香菰。父亲所烧的炭,一袋若能赚五、六钱,就算不错了,光靠这些根本无法生活,因此父亲才会叫思娃去采香菰,好拿去村子里卖。

滑子菰是一种滑滑的小香菰,可以卖很高的价格。它是成群生长在长满羊齿类植物的腐木上,思娃每次看到这种青苔,就会想起唯一的朋友。她很喜欢在装满香菰的篮子上撒上青苔,带回小屋。

一旦木炭或香菰卖了好价钱,父亲总是会带着一身酒臭回来。偶尔也会买上面附有镜子的纸制钱包或其他东西给思娃。

这天,秋风呼呼地吹,一早山上的天象就不是太稳定,小屋所挂的草帘也有点摇来晃去。父亲打从拂晓便下山到村子去。

思娃一整天都待在小屋里。很难得的,她今天梳起头来。在挽起的髮梢,系上父亲买回来给她当礼物上面有波浪纹的髮髻绳。接着又生起柴火,等待父亲归来。在树木的吵杂声中,还数度听见夹杂有动物的叫声。

天就快黑了,所以就自己一个人先吃晚饭。在黑色的饭中浇上烤过的味噌,就这样吃起来。

一到夜里,风停了,却变得越来越冷。在如此出奇安静的夜晚,山中一定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有时好像听到天狗(一种想像中的妖怪,人形有两翼,脸红鼻高味噌砍倒大树所发出的碰撞声,有时又听到在小屋门口附近,好像有人在淘红豆的沙沙声,有时又从远处传来清楚的仙人笑声。

等父亲等得不耐烦的思娃,裹上草褥子跑到炉火旁睡觉。在迷迷煳煳当中,感觉好像有人不时偷偷地掀开门口草帘偷窥。是仙人在偷窥!她心想,赶紧动也不动的装睡。

在燃烧殆尽的柴火余光中,隐约可见有白色的东西,若隐若现地飘进门口的地上。初雪!虽然犹在梦中,却感到十分高兴。

好痛!身体宛如麻痹般沉重,接着就闻到一股酒臭。

“笨蛋!”

思娃叫了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外面去。

暴风雪!一股脑儿全打到脸上。不知不觉跌坐在地上,眼看着头髮和衣服全变成白色了。

思娃站起来,一边用力喘着气,一边向前走。衣服被强风吹得乱七八糟,她一直向前走。瀑布的水声愈来愈大,她快速地走,数度用手擦去鼻涕,彷彿脚底下就是瀑布。

从狂啸的一排冬树缝隙中,“爸爸!”大声地呐喊。

一回神,四周已微暗。微微的可能感觉到瀑布的响声,感觉它似乎一直在头顶上。身体随着哗啦啦的响声,摇摇晃晃地动着,全身冷得透进骨里。

这才明白,原来在水里,于是一下子变得非常轻松、舒畅。

突然,两脚一伸,无声无息的往前游,鼻尖却差一点撞到岸边的岩石。

大蛇!

她心想:“我变成大蛇了!”她喃喃自语地说:“太好了!已经不用回小屋去了!”接着,用力地动了动鬍鬚。

只是一条小小的鲫鱼,它只不过嘴巴一开一合,动了动鼻尖的疙瘩而已。

小鲫鱼在瀑潭附近的水域四处来回的游着。一会儿似乎要振起胸鳍浮出水面,却又忽然用力摇摆尾鳍,潜入深处。

一会儿追逐水中的小虾,一会儿又躲在岸边茂密的芦苇草里,一会儿又啄了一口岩角上的青苔,高兴地玩耍着。

接着,小鲫鱼突然保持不动,只是偶尔微微摆动胸鳍,彷彿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久,身体一弯,一直朝瀑潭游去。转瞬间,有如树叶般打转,被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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