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在北京的长安街,还是上海的外滩路边,抑或深圳的KK one楼上的餐厅,我都感觉跟自己格格不入。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山猪吃不了细糠?
由始至终,从出生到死去,我都是一个农民,包括我的身体和灵魂。
偶尔在梦里,出现一个场景,我在一张小小的床上,在一个黢黑的房间里,隔着厚厚的蚊帐,看到一个窗口,其实不算是窗,是一个洞口,在比门还高的地方,然后门扇“咯吱”的被推开,是父亲从外面回来。然后我在硬硬的床上蹦蹦跳跳的,父亲上前来抱住我,应该是怕我掉下去。
后面我想了又想,这不是梦,是我2岁之前经常发生过的事情,在我和母亲父亲住过的地方,是父亲分家后的最大财产,就在我头像这个照片背后的房子,而唯二的另一个财产就是一个铁锅铲。
就在爷爷的老房子旁边,我小时候以为很大,现在才知道不到十平方,屋墙下部分是用半截的青砖和鹅卵石混砌的,上面一部分是没烧制的红泥胚砖。下面那些青砖一看就是捡来的,并不是整块的成砖,鹅卵石肯定是从村旁的河滩上挑的,一般般的大小合适。
而我学步的时候,就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爬来爬去,母亲说有天正好放牛回家的牛群经过,七八头水牛从我头上跨过,竟然没有一只踩到我。
母亲常说我的命大,后面很多次都差不多这样在危险的边缘,然后毫发无伤。
五十岁,不敢说我看透了一切,却也慢慢的领悟了一些道理。
小时候是很怕鬼的,村里有几十栋老屋,都是有些年头的,估摸着可以逆推到几百年的历史,虽然并没有什么,就只是两面青砖墙之间的巷子稍微窄一些,大概刚刚容两个成年人并肩走过的样子,屋顶的瓦片也是久经风雨的青瓦,还有烟火的薰陶,变成了黑色,从墙角伸出来,又挡住了一些天空,错落的屋檐只留了一条缝隙。
外墙上的雨痕里,长出来青苔,黑的灰的,一条下来直到巷子铺着的青石板,长长的巷子尽头是另一间屋子的拐角,一周的青色显得巷子特别幽深,如果没有人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的话,我好怕屋角突然跳出来什么。
老房子里不时的传来几声咳嗽,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胸口也不禁“砰砰砰砰”的跳起来,我只好硬着头皮撒开丫子猛跑起来,直到了开阔的熟悉巷子,旁边是红砖的水泥板房子,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如果是有人办丧事的话,大多数都会在家族的堂屋里举行仪式,唢呐,二胡,金铫和锣鼓声此起彼伏响起,一直到半夜。
这样的夜晚是最恐怖的,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好像隐藏着许多的影子,他们和夜一样黑,用黑色的眼睛盯着我,随时都可能会扑过来。如果父亲和母亲都去吊念了,我和妹妹就只能蜷缩在被窝里,颤颤兢兢的等他们回来。
母亲去世了,棺材就摆在堂屋中间,正下方点了一盏油灯,风俗应该叫长明灯,半夜的时候,我要爬到下面去看还有没有油,要随时添加保持一定量,不能熄了。虽然是小小的一盏,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它是不是也能给母亲带去一点温暖?
做道场的那天晚餐,是要宴请前来吊念的亲朋好友和乡里乡亲,因为家族成员本来就很多,随随便便就九十多桌。
三叔拿了两瓶白酒给我,看了一下,是跟其他席不一样的牌子,稍微好一点的。
三叔:“其他桌就不要敬酒了,你是老大,做代表去抬棺的那桌陪几杯。”
我知道三叔的意思,接了酒瓶拿了杯子过去,如果我不是在外面务工,我跟他们也是很熟的,年龄相仿,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壮年,只不过他们是在村里务农,是公认的大力士,才被选中。
我给他们倒上酒:“明天就要辛苦你们了。”
“地方选在哪里?”
“枞木岭。”
“哦,你们家很多人都埋在那里呢。”
“我爷爷,我三婶他们都在那里,其他地方的位置不多了。”
“也好也好,大家一起热闹。”
我想:这么说好像也对啊。
我:“有四里路吧,还要爬山。”
“没事没事,送老人最后一程,这点路不算什么的。”
我倒是以为他们会趁机讨要两包烟什么的,他们却哈哈笑了:“你能喝就陪我们喝两杯,不能喝就去休息一下,等下道场开始了你还要搊香转殇呢!”
我鼻子有点酸,突然发现自己的格局太小了,我离开这片土地是不是有点久了,他们依然还是那么可爱,跟我小时候一样。
出殡的时候,二嫂过来跟我说:“你带着你儿子走最前面,记得不要回头哦,这样你妈妈就不会留恋了。”
我没有回头看,母亲的棺材很重,他们应该很辛苦。
父亲的寿枋是跟母亲的一起准备的,已经放在阁楼上好多年了。
母亲葬礼结束后,父亲说:“这么多年不知道有没蛀虫,要不抬下来一楼放着。”
叫了三叔四叔还有李威他们几个兄弟,我们六个人一起,把父亲的寿枋从阁楼抬下来,我就已经精疲力尽。
后面两年,一个伯母一个伯父相继离世,我也回去给他们送葬,我才知道,在我们村里,主抬棺手都不是小家族的人,都是旁系族的人,自家人只能扶棺,就是在旁边搭把手,主抬手累了的时候顶上去。
李威说:“哥,你要经常回来啊,这样的场合如果你总是不出现,以后别人总会有闲话的。”
我是懂的,不过我在意的不是这个,抬着伯父上山的路上,我使尽力气拉着捆绑棺材的麻绳,并没有感觉到累,脑海浮现的都是小时候伯父逗我玩的画面,回响着他的笑声和他胡须扎在我脸上的刺砬。
有天跟女儿儿子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就随便找几块木头,钉个盒子,把我埋在你奶奶那块地的旁边。”
“我就知道你以为那里很热闹。”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