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作家|马富海:幸福的大奶羊

冰海谈小说 2024-06-24 10:36:53

一曲哀乐从墙角的音箱里潺潺流出,悲伤的情绪像水一样缓缓升起,慢慢地弥漫了整个院子。

那些头裹白色孝布垂手而立的孝子、低着头忙忙碌碌做事的大叔大婶、以及院子内外靠墙边站着看热闹的老人小孩,全被这悲伤的情绪淹没,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人慌乱轻佻地跑来跑去。

丧事在哀乐里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四五个打造棺木的木匠,在院子外的空地上绷着嘴拆解木板;两个裁剪分发孝布的大婶,在院门内的左侧含着泪裁剪分块;制作哭丧棒和方杆的老翁,蹲在分发孝布的旁边,安安静静地用浆糊粘麻杆棍儿;摘菜洗菜洗碗筷的五六个嫂子,在院子西边嘀嘀咕咕;院子的西南角也被清扫了出来,准备在这里垒一座露天的大灶台。几个劳力在厨师的指点下,在这里和泥堆砖块儿。

一个家庭里的葬事,是整个村子里的忙碌。全村的人,听到报丧的炮声,都要来这个人家里看一看、站一站。他们各尽其所能,各尽最后一份心,要为这个人办一个隆重的送别仪式,为这个离去的人送最后一程。

往日的小院,安静得像一口干涸得露了底的池塘,却在这一天,被呼呼啦啦地注满了水。经过小半天的混乱、激荡,渐渐地,趋于有序、平稳。

忽然,一块土坷垃丢进了池塘里。刚刚从混乱里进入有序、恢复清澈的水塘又激起了层层细浪。

那块土坷垃就是“野人”。

“野人”是一个老翁的绰号,他的真名无人叫过,也没几个人知道。

他来得最晚。在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村里的时候,站在院子外的小孩们先笑了起来。他们不只是笑野人走路时,两只脚一高一低地晃动身体的姿势像个大企鹅,他们还笑那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大奶羊。那大奶羊有半人高,没有羊绳,不用绳子牵,就像影子一样跟在野人身后,东张张西望望,不捞路边的青草庄稼苗吃,也不惧怕人们的围观和作势驱赶,顺从驯服得如同野人乖巧的小媳妇。

远远地看见野人和大奶羊一步步走近了,做事的人和闲站着的人,开始小声议论野人。他们嫌弃责怪的话语里,夹杂着戏谑,不知觉地,就现出了微笑的表情。

“野人,你到哪儿都带着你老婆!”

“啥事儿都少不了你老婆!”

野人笑了,伸出右手,挽住大奶羊长长的脖颈,亲昵的样子像是新郎官挽着新媳妇的脖颈。

“你花奶她非要跟着呗。”

野人来帮衬丧事有些不合时宜,他的大奶羊跟着他一起进入办理丧事的院子里更是格格不入。在人们嫌弃、不满、甚至有些厌恶的目光里,野人进了院门,往西拐,来到垒灶台的地方。

他干不了别的工作,只能帮厨师烧烧火。

灶台垒好了,野人坐到灶台前,开始点火烧锅。先点燃的绒柴是一大把豆杆儿。野人分出一把递给大奶羊,由着它咀嚼。剩余的豆杆被他塞进灶膛里,点燃,然后,又填进去一些干树枝和劈柴。

烧锅是一个悠闲的工作。木柴在灶膛里自己燃烧着;野人坐在灶膛前的靠背椅子上,观看院子里的人们忙碌;大奶羊则在野人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嚼玩豆杆之后,大奶羊盯着那些摘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菜,默默地吞咽吐沫。

一个好奇的小孩捡起地上扔掉不要的烂菜叶,跑过来,递到大奶羊嘴边。大奶羊在吃菜叶的时候,差点儿将小孩的小手也咬到了嘴里,吓得小孩慌忙将他的小手收回来,揣进了怀里。野人看见了,忙拉住那小孩的手儿问:“咬住了吗?”

“咬住了,不疼!”小孩从野人手里抽出自己的小手,在胸前的衣襟上摩挲。是大奶羊的嘴唇噙住了小手的指头肚,牙齿没有噙住手指用力咬。要不然,这小孩现在不是脸儿红扑扑的傻笑,而是要挤着眼泪豆儿啼哭了。

“别逗那羊!别看它是个葫芦头,一头抵到你胸脯上,肋巴骨给你抵断。”旁边烧茶水的大人恐吓小孩。将小孩哄到了一边儿,他自己开始逗弄起了大奶羊。

还是用那些烂菜叶,他不是递给羊,而是扔在地上,逗引大奶羊往菜篮子边去。大奶羊拾起地上菜叶儿吃,不知不觉离开了野人,走到了菜篮子旁边。地上再没了烂菜叶,而摘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菜放在篮子里,就在大奶羊一二尺远的地上,大奶羊却止步不前了,它回头看了看野人,又看了看野人,见野人也微笑着看它,就又上前走了两三步,嘴已经能挨住篮子里的青菜了,但它还是不敢吃,又回头看野人。

“过去!人还没吃呢,你倒先动上了嘴!”

一个从院外进来的人看见了,忍不住过来撵大奶羊,但大奶羊不怕他。呵斥也罢,扬手打它也罢,大奶羊都站着不动。

“这家伙,一点儿也不怕人。”

那人连羊都撵不走,面子上过不去,找来一根树枝,要抽打大奶羊的脊背。野人开腔了:“过来!没看见棍子吗?”

大奶羊踢踢踏踏地回到野人身边,眼睛却还在盯着不远处的青菜。

最先下锅做的菜肴是油炸肉块和鱼块儿,第一锅捞出来,厨师将筛子递给了野人,说,你尝尝滋味如何。野人拿起两块往嘴里填,大奶羊也将嘴伸了过来。它不往野人的手里伸,而是伸到野人的嘴边去讨要。野人不耐烦,用手推羊的嘴。旁边的人看见了,笑了起来:“大白天里,这么多人,你老婆还要和你亲嘴儿。”

野人被人们看得脸有些红了,他生气地推开大奶羊的嘴。大奶羊却像淘气的小孩一样倔强,野人的手一放下,它就再一次将嘴凑到野人的嘴上,还伸出舌头,舔野人嘴角的渣渣。

“犟!”

野人斥责了一句大奶羊,声音一点也不严厉。大奶羊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讨要。野人犟不过,只好将手里余下的炸鱼块递给大奶羊。那羊真的将炸鱼块噙到嘴里,嚼了嚼,咽进了肚里。

“羊都是吃素,你老婆咋吃荤啊!怪!”

庭院里的人们,大都在悲伤的哀乐里神情悲戚地操办丧事,这庭院一隅的灶台边,却有一个没个眼力价的人在轻松快乐地演着小戏。不协调啊!怎能不让人白眼呢?

都是因为野人。他不来,这院里院外多么肃穆;他一来,这丧事办得有些滑稽。

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的残废老人,不会被悲伤的情绪感染,咋会也没个同理心呢?这是丧事现场,还要找乐子!就像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孩儿,只会添乱儿一样,真是不懂人情世故!

野人说话磕磕绊绊的,没有能力帮助主家处理事务;腿脚又不利落,也没力气跑东跑西,却偏要窝在这里,抱抱柴、烧烧火。一个不需要专人做的工作,却由他专门来做。

看他的工作状态,慢慢悠悠、摸摸索索,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做,什么忙也没有帮,就为了混几顿饭吃一样。

野人是村里的孤寡老人,因为一个人住在村外的河坡上,更因为他年轻时好吃懒做、乖张霸道,又偷又抢,是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无赖泼皮,被村里人骂成野人。他自己倒满喜欢这个名字,所以,他真正的名字早没有人唤了。

因为打架、偷东西和拦路抢劫,年轻时,他断断续续坐了一二十年牢房。回到老家居住,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了,但他的心还没有溻下来。地种不好,就偷别人家的庄稼;钱不够花,就偷本村的鸡鸭羊。后来打起了牛的主意,被主家当场抓住了,不忍心再送他去坐牢,就打断了他的两条腿。

腿断了,走不了路,他一个人在屋里躺了两个多月,东家给他端一碗饭;西家给他送一个馍馍;老一辈人到他床头数落他一顿;年轻人进他屋里搬走了他家里座椅板凳;连小孩儿也钻进他家院子里,当着他的面,摘他院中树上的果子。他就是想喝一口水,也得求那些骂他的人给他端过来。

他这才知道,自己啥都不是。

腿断了,在屋里躺了两个月,他活明白了。

这以后的十多年里,一瘸一拐的野人,才活得有个人的样子。

他不嫉恨这些打过他的人;这些打过他的人,也接纳了他。每年犁地种地收割庄稼,只要他招呼一声,就有人帮他。他也知道好歹,对于那些帮他的人,总要拿出酒肉热情地招待。

连他住在河坡里的小房子,也由村里人帮他从小草房变成了铁板房。

那里成了老人们聊天、喝茶、下棋、打牌的俱乐部。

河,在村后五六百米的地方,自西向东流过。他的板房,在河堤内侧的河坡上。一条小土路,在田地里曲曲弯弯,通向了村子里。每天,那些留守在村里的老头儿,或背着手,或柱着棍儿,晃晃悠悠地,沿着这条小路去河边的板房里找快乐。他的屋门永远开着。来的人少了,他和他大奶羊就陪着人们一起胡乱扯;人多了,他悄悄地溜出来,不是带着大奶羊在附近的自己的田里忙着,就是在河坡上放牧他的大奶羊。

大奶羊是他的摇钱树,每年生两窝小羊。一茬小羊出生了,长大了,被卖掉,又一茬小羊出生了,再长大,卖掉。那是他改善生活的重要收入。老母羊留着不卖,这已经是第三代,也或者是第四代母羊了吧?

野人的头发白了,脊背也弯了,一脸的皱纹儿,脸上胡子拉碴的,也花白了。但他的脸上总是堆着笑,见谁都是笑着说话,被人拿大奶羊嘲笑了,他也一脸的自豪和得意。

不知是他包容了村里的人,还是村里人包容了他。只要村里有事儿,不管是盖房子、接儿媳、嫁闺女、还是老了人,他在河坡里,听见村里有动静了,都会一歪一扭地回到村里,替人家烧烧锅。

他只能烧烧锅。因为人们要的是他的这份心,不在乎他干什么工作,他也不会干其它工作。

“火小一点儿!”

“火猛一点儿!”

厨师在灶台上忙活,一会儿发一个号令,过一会儿,又发一个号令。厨师根据锅里的菜的生熟程度要求火候;野人根据厨师的要求,一会儿加柴,一会儿退柴。

饭菜煮好了,用盆子盛出来。院子里,院子外,或五六个人围成一圈儿,或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儿,他们夹菜、喝酒、吃馍馍。野人和厨师一样,不拿碗筷,看着人们大快朵颐,满意地笑着,时时准备着给人们添饭添菜。

所有的人都吃了完饭,开始忙他们的事儿了,打下来的剩菜,由厨师挑出来一些,倒进锅里,热一热,做成两大碗回锅菜,盛出来,与野人一人一碗。最后的刷锅水,倒进盆子里,给大奶羊喝。

之后,野人收拾好灶上的锅碗瓢盆,再舀一瓢水,将灶里的火彻底熄灭。有人在旁边了,野人摇一摇手,说:“走了!”旁边没人,野人就背叉着手,回头再将院子里的物什扫望一圈,确认灶里没了火星、鱼肉放到了猫狗够不着的高处、碗盘没放在不稳当的玄妙地方,才背上手,领着吃饱喝足的大奶羊,一歪一扭地出村而去。

回去的路上,大奶羊走在野人的前头。它是急着回家,还是要给野人带路呢?天黑了,田野的草路坑坑洼洼的,有大奶羊陪着,好走多了。

作者简介:

马富海,中学高级教师,南阳市作协成员,作品散见《飞天》《爱你》《躬耕》《南方周末》《宝安日报》等。

微刊投稿邮箱:1505105907@qq.com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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