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像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

这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的一个段落， 叙述者马塞尔（显然是以普鲁斯特本人为原型的）把一块玛德莱娜蛋糕（la madeleine）浸泡在茶水中吃，这味道使他瞬间想起了他的童年。他不自觉地记忆回放，回想起小时候礼拜天去教堂做弥撒之前，姑妈给他吃蘸茶的小蛋糕的情形。原来，玛德莱娜蛋糕的滋味，一直镌刻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日后一尝到这种“精致的欢愉”就会想到永远逝去的童真、亲情和家人。

当年，吃货属性的我读到此处，立马有个疑惑萦绕在心中，玛德莱娜蛋糕究竟有多好吃呀，居然有这么神奇的时空穿越力？很多年后，我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玛德莱娜蛋糕，不过是平凡无奇小海绵蛋糕，丰满肥腴的贝壳形状，金黄色的诱人色泽，基本成分是面粉，糖，鸡蛋，杏仁或其他坚果。特别一点之处，就是吃起来有一股清新的柠檬味。因为这种蛋糕在烘焙之前，在面糊中特意加入柠檬皮屑，需要事先将洗净的柠檬用擦丝器擦出细屑，只要表皮的黄色部分，柠檬皮的白色部分会发苦。应该没有人不喜欢这种阳光明媚的柑橘类香味吧？柠檬的香气和酸度给人以清新感，连那一抹清浅的黄色都自带小清新风格，而烘焙成海滩假日风格的贝壳小蛋糕，实在是一种绝妙创意。

玛德莱娜蛋糕最好是出炉时趁热吃，口感细腻，香甜细滑，带有柑橘的清香和黄油的浓郁，酥脆焦香的饼底，柔嫩香甜的饼芯，吃在嘴里，让人的味蕾如同在夏日的南方海边轻盈游荡！其实当时我可以选择各种口味的玛德莱娜，柠檬、肉桂、焦糖、果酱、抹茶、卡布奇洛、巧克力……但我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最忠实于原著的柠檬风味玛德莱娜。

享用这小巧圆润、散发柠檬香气的玛德莱娜蛋糕，配合一杯醇香的红茶或黑咖啡，或一杯温温的牛奶，固然是非常美好的下午茶时光，但可能我对玛德莱娜蛋糕没有什么记忆贮藏，所以根本体验不到普鲁斯特式的震撼瞬间。当然，玛德莱娜之于普鲁斯特，完全只是一个象征，也就是说，其实在他的书里，玛德莱娜换成巧克力蛋糕，或者萨瓦林蛋糕、马卡龙蛋糕，其实是一样。一种东西所存在的形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承载的一段记忆。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关于小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他在门廊等待弗朗索瓦斯的时候潮湿而陈旧的墙壁散发出的清凉霉味、5点钟的钟楼、太阳照临广场时的颜色、气温、市场上的尘埃、斯万夫人所用的香水的气味，以上种种这些，以他的神经系统奇妙地接收到的过往的信息，似乎极其真实而细腻，但实际上也是非常主观的。那是独属于他的神启时刻！

玛德莱娜小蛋糕，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起点。起初，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后来他突然意识到，混杂着蛋糕渣的红茶的味道，打开了他孩童时代隐藏的记忆之门。每当把祖母送来的蛋糕浸在茶中，往事随即汩汩而出……上锁的记忆陡然被触发，让人再度与流逝的时间重逢。正如普鲁斯特所说：“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如同灵魂，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更能持久，更为忠实，他们在回忆、等待、期望，在其他一切事物的废墟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当童年的气味和滋味浮上心头，所有的描述和叙述都是苍白的，唯有记忆，是最真实的。

如果没有这种若干年之后的记忆重建，人生中一段时期的事情就会被长久地遗忘了。普鲁斯特因为对这种蛋糕的味觉回忆，令他写出了长篇文学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因此也将玛德莱娜蛋糕推上了历史舞台，成为一款带有怀旧情感的小蛋糕。不过，我怀疑是不是每一次，茶水浸过的小玛德莱娜蛋糕，都能以独特的气息和味道，不折不挠的支撑起普鲁斯特的记忆巨厦？

重建记忆或许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与视觉和空间有关，比如有人重走某处古村落或历史遗址，每到一处总是要依赖文字（日记、回忆录、地方志与档案）和语言（与当地老人的谈话）来重建遥远年代某个地方的模样，这是智性的，需要动用逻辑、耐心和想象力；但另一种重建是偶然的、浮现的、突如其来的，为了恭迎它有时甚至需要关闭视觉，这样其他感官才能充分打开。这种不由自主的回忆，倏然而至，无法把握，人只能谦卑地去期待。不是每次玛德莱娜蛋糕都有魔法，人也不是总能得到“重获时间”的机会。

我们想方设法追忆往事，常常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於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普鲁斯特找到了他的魔法蛋糕，玛德莱娜被普鲁斯特推上了世界的舞台，绝不仅仅在于它本身的美味。它更多时候是一种气味回忆的代名词，人们因为共鸣而为它着迷—— 毕竟我们人人都有过这样闪回的记忆。

我在什么物件上可以体验到普鲁斯特式的震撼瞬间呢？它轻盈、绵密、气味独特、小小一枚，却可以轻易地在深渊般的记忆里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