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中的美人

文化学者黎荔 2023-08-13 00:10:32

作者:黎荔

《诗经》写美人,好用比喻手法,比如《卫风·硕人》一诗描写贵族女子庄姜的淑女之美,“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堪称开启了后代写美人的先河。屈原写《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显然就是受《卫风·硕人》及《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启发。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大唐美人杨玉环,有“温泉水滑洗凝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等句,也是化用于《硕人》的“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寥寥几句,美人形神兼备。不需要肢体上的大动作,光是一笑,风神气韵已镇住全场。

后世写美人的名篇,还有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写“东家之子”的美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以及曹植的《洛神赋》赞宓妃之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警幻仙子“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基本上就是曹植形容洛神的翻版。而写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也是借了西施故事和诗经典故,以及楚辞的流风遗韵。

有没有发现,这些美人的描写,仅仅是大致的轮廓和印象,眉目服饰之类都极其模糊,总让人捉摸不定。同时,真正的文学高手,总是擅长于营造一种超凡的梦境一样的东西,通过感官的升华,来反衬女性的魅力。真正的美,其实是无法形容的美。写美人,若是直接写脸或身材如何如何,因为少了想象力,也就失去了无穷韵味。这就是文字中的美人,辽远而神秘,触不可及,只在字里行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当这美人冉冉走来,有时候只需要寥寥数行。

比如《红楼梦》中的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粉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曆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只是寥寥几句,便叫人再难忘记这个这个清丽柔弱的苏州美人。《红楼梦》写人有一个特点:以形传神,淡写轻描。书中对林黛玉的表象,应该说写得最不具体,只是作了一般的勾勒,对她的头发、皮肤等等,一概略而不谈,但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神韵却让人历久难忘。

张爱玲指出过,《红楼梦》前八十回“通部不提黛玉的衣饰”,仅有两次约略写到,也是没有时间性的,由此她提出《红楼梦》作者的用意:“世人仙姝寂寞林”应当是一种飘渺的感觉,不一定属于什么时代。……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就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红楼梦》中的女性描写多不落形相,尽量留着空白,使每一个读者联想到自己生命里的女性……作者在这方面深得浪漫主义诀窍。”(见张爱玲《红楼梦魇》)

张爱玲完全能够领会这一诀窍。令无数读者倾倒的白流苏,就是以“斯条慢理绣着一只拖鞋”的模糊面目出场的,后来临镜自照也多是着墨写身材肤色,关于眉目样貌,只有两句话:“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令人马上联想到林黛玉初次出场的风神气度,也是没有详细描写,只有感性点染,形象显得十分缥缈。而在后来的香港之恋中,关于白流苏的容颜,也只有“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这几句淡笔轻描,但白流苏这个人物的独特性,却经由外在的“形”(形状、言谈、行为)向内在的“神”(精神、气质、个性)推进了。

这就是张爱玲继承诗经楚辞、宋玉、曹植、曹雪芹的文学传统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写法。这种写人“遗貌传神”的特点,的确是中国古典小说艺术的民族特色,不求逼真地刻写,而是追求曲折之情和以形传神之美,“若隐若现、欲露不露”的含蓄之味。我们很难想象林黛玉的具体形貌,但心里都有那样一个风流灵巧婀娜的倩影,如何其芳总结的那样,林黛玉已成为弱不禁风、多愁善感、才高气盛的少女的“共名”。我们也很难想象白流苏的眉宇面目,但她浸染洋场氛围而又蕴藉东方情韵的形象,又是多么鲜明地出现在读者的想象之中。

至于沈从文写湘西山村偏僻的一角,情窦初开的十五岁少女三三,少女的身影隐没在水车、磨坊、溪水、山田和堡子之间,恍如一个清凉的梦境,读者就连三三的面目也见不到。沈从文只写了在磨坊外的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三三的葱绿围裙上“扣了朵小花”,还有是三三的母亲说三三:“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不过并没有镜子让我们看到三三的脸。小说中只通过三三母亲的眼写了一笔“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我们喜欢沈从文写的三三,却不能看见她,这就是梦一般无法捉摸的美丽。

我们都知道沈从文一生苦恋是他的妻子张兆和,因为她在家排行第三,沈从文唤她“三三”,别致温暖的小名,念起来柔软得如同在耳边低声呢喃。在他们一生中多少次的生离岁月里,沈从文在家书里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她的小名儿“三三......三三......”家书的开头总是:“三三……想你可太苦了……”沈从文在小说中对三三的描摹,其实正是他眼中完美的张兆和的再现。他最初写作《三三》的要旨,也是塑造一个被美化的少女形象,将自己爱的三三写进书里,成为文字中一个更完美与灵动的三三。

其实不只是《三三》,《边城》中的翠翠,《长河》中的夭夭,这些活波俏丽的形象中都带着几分张兆和的影子。这些山村少女被山泽溪水浸润着,被自然的灵秀包裹着。她们鲜活而灵动,活泼而可爱,有着浑然天成的美,让人不自觉把她们想象成世外桃源的精灵。三三是被人情和水土养育着的少女,也是沈从文爱着的三三。三三是人间理想,也是沈从文的理想。湘西乌托邦存活在沈从文的笔下,乌托邦里的三三存活在沈从文的心间。那一帧帧关于爱和自然的剪影至今鲜活生动,清澈明净。

文字中的美人,不能写太多细节,点到为止,留足够的想象空间比较好。特别是外在描写,只要从她的神态、姿容、性情、举止、言谈下笔,寥寥几笔,点到即止,再加一点环境描写或他人反应来侧面烘托就够了。正如李白所说的“美人如花隔云端”,一览无余就没有美感了。爱情是世界上最容易产生炫目美感的事物,但有时,也只是因为隔着距离,才会格外吸引人。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看过描写美女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些动辄好几百字的精工素描,而是汉代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表现佳人之美。竟然用令人生畏的“倾城”、“倾国”之语,真是匪夷所思!但如果不是这样夸张,又何以显出这位佳人惊世骇俗的美好风姿?

还有乐府诗《陌上桑》中秦罗敷的美“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对美人的外貌是不着一字,但伊人的气息依然如花香浮动,四处氤氲。借助于旁观者的目光,读者似乎也亲眼饱睹了罗敷的面容体态、天人之姿。寥寥数行不动声色,汹涌文字翻起涟漪,这就是文字中的美人啊!这风姿美得让人心驰神往,余情绻缱,这神韵美得让人回首顾盼,愁绪萦怀。

她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她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她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她哭泣的时候,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她道别的时候,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她以花为名,活在文字中,在缠绕的形容词中,在莺飞草长的动词中。

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远而望之,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

她如洛水上的神仙宓妃,惊鸿一现,顷刻间就化做了烟波。我们只能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在神光离合中,幻影才是永恒的美。合上了书,我们只能为美之精灵一时消失隐去光彩而怅然若失,爱而不得,触不可及,只留遗憾。

人世间的美人,终不免被时间辣手所摧折。而留在文字中的美人,不会因岁月流逝而褪色,在优美的诗词中,她们容貌永存,岁月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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