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的故事,从康熙六年春天开始……
鹧鸪原上秋草枯,碧云天哀鸿影儿孤。九曲回肠,只向篱下人儿诉:怕人间亦是黄茅凄寒、白水荻芦!自吐丝儿把自己缚,难学那多财的贾,没的长袖舞——只应向萧索大地觅伴儿,共分这一掬粟……
精选片段:
清康熙六年 正月十日
觉着阳光刺眼,醒了吗,还是仍在梦里?
隐约听见五娘在檐下压着嗓子,蛇蛇蝎蝎招呼小厮翻缸搬花盆的响动,我才缓缓清醒过来。前一夜折腾的不得睡眠,此时腰果然还是酸痛的,神思也懒懒的,只是不想起身。自抚着昨儿新铺茜色丝棉被,拿手指轻揉额角,头顶看得见藕荷色床幔支起的宝帐,坠着蝴蝶宝瓶花样,瑞草节花此起彼伏,润暖妃色在眼花缭乱间团团簇簇的笼着。床柱帘钩上悬挂的鹅黄荷包垂着靛青穗子,夹着捻银线穿上的琉璃珠子,一颗一颗细细密密的,满满揣着新替上的百合,趁着丝棉被里薰香缕缕的若隐若无,一点点化开在床角内造香炉腾起的烟里,瑞脑涎香,闻多了,引着点钝钝的疼。
天还是冷的吧,我听出织瑞呼着白气在窗下扎呼:“姑娘交待了,昨个儿晚上把手筒拉在福晋屋头了,快去个人取一趟。姑娘还说了,前些日子海子边开的那从梅花还入得眼,去个有谱儿的折支红梅花回来插瓶,用书桌上那个美人耸肩瓶,要玛瑙色的那个啊。再往小厨房把福晋爱吃的松瓤鹅油卷提一笼出来,姑娘昨个就吩咐要送过去的……你们这几个小蹄子,连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成天就知道绒花毛键儿甜豆包,赶明回了姑娘,一个个的都打发了,看你们乐到几时去。”
立马踢踢嗒嗒一片脚步声响在青砖地上,一堆脆嗓门嘤嘤咽咽,纷纷叫着“瑞姐姐瑞姑姑亲亲好大人,再也不敢了,饶了小的们这一回吧”莺语燕啼的,想是有大胆的扭糖似的抱着叫“好姐姐龙女似的人物,最是心疼我们的”,前一刻凄凄艾艾后一刻甜甜腻腻,把个张牙舞爪的织瑞也闹得挂不住脸,扑哧乐开了。
五娘想是站在檐下,不近不远的看着她们逗趣,捻着手绢半掩着嘴格格的乐,笑声乘着手腕上的金钏子叮当开去,分外清亮,“这群小猴儿,哪只是省油的灯盏,趁着我们瑞姑娘好兴致就作手作脚登鼻子上脸的,”五娘声音不大,可院子里登时就安静下来,众人大气也不敢长出,敛手敛脚垂头站着。只见五娘果然笑容顿敛“姑娘大喜身子不适,眼里没主子的东西一个个不知小心伺候着,专趁着主子歇息的空档吵闹,一会子惊扰了姑娘,一股子都拉到三门外配了人才真清静。”五娘随手拉下绛色云锦的帕子,不凉不热点点嘴角,眼角一扫,一群三门内的小厮立刻凑趣地低低赔笑,又不敢出了格,只用手仿佛死死握住嘴的样子,狠狠把笑声,一点点的用手指缝筛着。招的小丫头红了脸,只敢把眼死死盯着脚下的方砖,再不肯抬起来。倒是织瑞一时抹不开脸,刚想找个话头驳回去,只见五娘挥着帕子自家掸了掸袖口,略扶了扶点金钿翠的耳坠,风摆扬柳似的自走开了。
我这儿听着不觉叹了口气,五娘的这张利嘴,这么些年了,却还是这般不肯饶人。想五娘乃是额娘的陪嫁丫头,本来一共姐妹六个,从关外来京城的路上病去了一个,进府后大娘被杰书亲王府上管家讨去做填房,三娘私逃,打了四十鞭子发回庄子配人,前年四娘在佛前发愿做了额娘的替身,长年住在家庙礼佛赎因果。眼前额娘身边最得力的就数五娘,日间流水帐均交与打理,大到老太太寿诞贺礼头面首饰亲朋女眷年节赠礼生日添丁贺礼,小到月例银子延医请药饮食用度诸多事务,五娘一人做的了一半的主,且件件办的漂亮出众,各房福晋皆赞不绝口,额娘夜间说闲话时,也曾笑称五娘是把“肉算盘”,五娘听在耳里,只把嘴角一抿,含羞带臊的福下去:“奴婢纵有一千只拨落珠子,左也不过是福晋的一只算盘罢了。”
不知不觉听着人声散了,院子里一时重归寂静,听见风撞窗棂呼呼作响,心里反倒更烦躁了。
不能起身,略一翻身就酸疼的紧,自己也明白是喜事,可还是僵硬的动弹不得,手放哪里都些须的恐慌,身下垫着的额娘亲手缝制的喜鹊登枝垫,有数层棉胎撑着,可还是绷直了身子挪动不得,生怕又多些潮气。
门外脚步飞快,掀动一阵凉风拨动罗帷,像是绣禧风风火火的进来,伸头觑一眼床上,见我合眼躺着,赶忙放下什物,蹑手蹑脚又转身出去了。不待门帘落稳,就听得廊下响起长嘴铜壶往脸盆注水的声响,长长短短,一声迫着一声,显是缀彩等的不耐烦,终是忍不住催促起来。
我拧过头去,看见绣禧刚端进来的一碗红糖姜片水就在床头,姜汤性暖,入口却极辣,倒是把屋里攒了一夜的炭火气驱散了些,挣扎着靠起身来,有心要尝尝,拿起来方觉着这把特特换上石榴花样银勺比昔日用惯了的鈞窑瓷勺沉了不少,一个手软把持不住,汤匙重落回碗里,溅出几滴糖水落在手背上,心里不觉一慌,身下难免又渗了几分潮意出来。
越性放下勺,捧起碗来一饮而尽,舌尖只觉红糖苦香姜汤辛涩难以克化,沿着嘴角滑了一道出来。赶忙向枕下寻着手绢,一时掏出来,却不是家常里用惯的那条,不知何时已是被换上了这条红线镶边的,细细密密的针脚咬着水红的万字,犬牙交错一路下去,“错到底”的针法,好像倒有无尽的福气一眼看不到头。
这应景的帕子,看的眼花缭乱的辛苦,脸上终究挂不住薄薄一层的臊,帘子“当”一响,赶紧把脸埋在帕子里,只作没知觉的睡着。
进来的脚步沉,像是缀彩的小脚步稳稳当当。一阵栀子花气息卷进罗帷,听得红铜水盆落在架子上隐隐有水声,想来终是等不及了,自己打发自个儿端进洗脸水来催了。
栀子花香浓媚,不觉被熏得气都短些。身边这四个丫头中绣禧和纹锦是额娘指给我从小服侍的,小时候因一次不小心摔伤了胳膊,玛法气急,当庭打了她们每人一顿板子,从此后只是小心陪小心的伺候,一句玩笑话不敢有。织瑞和缀彩是老太太赏给的丫头,自我五岁时才过来伺候。老太太一向体恤下人,宠得这两个丫头东屋西屋出了名的高嗓门,到了我跟前也是该怎么的就怎么的,今儿个织瑞挨了五娘的排揎,想来必是憋气,缀彩和她焦不离孟的,必得帮着寻个法儿找补回来。
暗叹了口气,推被披衣,缀彩上前摆好软缎绣鞋,家常里的我只是素茜软鞋,穿久了甚合脚,今天换上一双粉缎硬木底的映日并蒂莲,踩上去分外的生份。走到水盆边。缀彩上前将中衣袖儿替我挽起,用宽带子束起额前碎发,摘去腕上扭丝钏,搭起手巾细细的洗完,又换上方干手巾,略抹一下就引到梳妆台前坐下,解下发带,披上狐袄,缀彩打散我的头发,用犀角阔齿梳先粗粗通一遍,再拾起黄杨篦子轻轻刮着头皮,再用牛角平齿梳梳理编织成辫,我的头发自五岁后就没动过剪子,现在披散下来总可齐腰,生得又极多,每天缀彩梳理总不免嘀咕两句,今天却安静的很,只是一下一下的,轻轻从上到下的梳着。
我不去理她,自搬过镜子来。铜镜里,我早已醒的双目炯炯。眼睛大而圆,眉色黛而浓,肤色莹白,一颗痣点在眼下,饱饱鼻头正衬樱桃小嘴,鹅蛋脸庞圆弧明润。不待我仔细观瞧,只听耳边缀彩一声脆唤“奴婢斗胆”,还不待我来得及反应,便自说自话掰过我的下巴,自梳妆台上拿过一把眉妆刀,不由分说为我修剪起眉毛来。
我被吓得心头一跳,又一动不敢动,只得直直挺在绣墩上任由她摆布。好容易等她松开了手,我回头照镜,却见镜子里人影惊魂未定,待分辨清楚,须臾间又欢喜起来,缀彩手艺果然得好,我本眉色偏浓,经这番修整,却成了两道精致远山眉,英气勃勃又不乏女儿娇美,仿佛整个脸庞也生动起来。不待吩咐,缀彩又打开胭脂盒点了我的唇,略扑了些粉,刮了刘海,束上一串妃色子母珍珠坠角垂在辫梢儿,用竹剪刀剪下一支海棠插在鬓边,端详了片刻,又寻了往匣子里寻了对儿双飞蝶的耳坠戴上,这才丢开手自去收拾水盆了。
一直等在门外的纹锦和绣禧进来,纹锦捧着件桃色袍子,门襟袖口飞针走线绣着红白两色桃花,嘴里齐声回道“启禀姑娘,这袍子是姑太太刚打发人送来的,因老太太瞧着颜色还好,特送过来姑娘穿上试试,要是合身,就穿过去叫老太太也瞧瞧。这会子二房福晋和姑太太都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呢。”
我赶忙站起身来敛手听完,嘴里称:“是”,算是回了话,抬起脸来吩咐众人快些伺候穿衣,这边绣禧急急忙忙打开橱子,找出条素底绣粉桃花围巾给掖在门襟上,我自换了鞋,扶一扶发髻,见织瑞从门口小步跑进来,端上杯□□,略喝了一口,再对着通身穿衣镜照了照,边整衣摆边迈步出门道:“纹锦和织瑞跟着,带上手炉,多带着点金瓜子,把昨个儿新蒸的点心装盒戴上。”也不管身后一片忙乱,待走出门口,又不禁站下,天气转晴也暖和了,院子里的冻土已是化了,绿油油的冒出一片地衣,抬眼看见紫玉兰的枝上抽出几支嫩芽,毛茸茸怯生生的,叫人忍不住地喜欢。我迎着阳光长呼口气,微微掩了下腰,在袖子里搓了搓手,看着她们跟出来了,这才迈步朝前院走去。
绕过抄手游廊,转过来是迎风邀月抱厦,往南转过,正中央是一道镂花影壁,绕过影壁,两旁各三间耳房,均是供下人居住用的,早有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儿婆子带着一应粗使下人,夹道垂首伺立等候,见我过来,齐声唱喏道:“给姑娘请安,姑娘大喜。”
我眼角一扫,织瑞便取出早已备好几吊的红封铜钿,一一分发打赏下去,众人皆是笑着谢赏不提。往前穿过一道入画门洞,便是一套精致齐楚的三进院落,中央的那一间正厅,便是老太太日常起居的所在了。提袍角拾阶上前,早有几个小丫头掌起门帘,其中一个灵俐的领头福身请安道:“姑娘好,奴婢恭贺姑娘大喜。”我点了点头,后面织瑞忙掏出几领红封的银角子,论序一一打赏。
再往前来,穿过偏堂,此番打起门帘的乃是老太太房里相熟的知棋,她见了我,满脸带笑的福下去:“给姑娘道喜,姑娘福泽绵长。”我见她这副做派,不禁也笑了,自躬身伸手拉起她来,而织瑞早笑着拿过封头等的金瓜子儿,一边递在知棋手上,一边顺势将她挽住:“素来知道知祺姐姐是个好取笑的,今天越性连我们姑娘都取笑上了。瞧瞧,姐姐这必是人逢喜事精气儿爽,依奴婢说呀,咱们赶明儿就去求了老太太,求她老人家快些将姐姐放出去,也好叫姐姐快些去做那平头正脸的夫人才是正经哪……”说的知棋登时飞红了脸,只扯着织瑞不放,两人笑闹着扭成一团,众丫头们都在一旁笑着看热闹,唯有身旁的纹锦轻声叹说道:“旗下包衣奴才满古敦刚谋得了宛平县令的差事,昨儿个进来给老太太叩头谢恩,当面要讨知棋过去做奶奶,指天发誓绝不能让受着半分委曲。老太太听了很是欢喜,当场便应允了下来,说是还要以姑奶奶出阁的规矩置办嫁妆,大红花轿打前门抬出,等过了年就该办喜事了。也难为她生受了这些年,终是修成正果熬出了头啊。”
知棋打进府就在老太太房里伺候,她的事儿我也知道几分。顺治十一年二叔去古北口练兵,路经保定,正是战事初定民不聊生的光景,遍地是卖孩子的缺德事儿,男孩子一吊,女孩子五十文。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也有二三岁的,人贩子从养不活孩子的爹娘手上当鸡当鸭一般的收来,一路从山东卖到保定,三四十个孩子或死或卖只剩下这七八个了,一听说又要卖,抱成团儿哭的哽咽难言,随从兵丁都跟着抹泪,饶是铁石心肠也看不得这般凄惨。二叔一发善心从贩子手上全买下来,愿意回去的送回老家,不愿意回去的男孩子跟在身边做小厮杂役,女孩子一律送回府里。到得府中,老太太牵过看了直念佛,额娘婶母们也陪着掉眼泪,于是一共三个女孩都留在了老太太身边,这事儿隔到现如今也十一二年了,最小的知音去年配了范大管家的独子,最大的知画早几年赏了姑太太陪嫁,只剩个知棋在房里了,没几年还是要去了。
她们闹得正欢,我也神游往不知何处,只听得屋里莺声燕语:“想是姑娘来了吧,怎么这么会子还不进来,定是门外被旷住了。这还得了,非得请老封君的旨意来救驾则个啊”
我方才回过神儿来,定睛观瞧,只见一个穿红色比甲俏生生的人影儿挑帘打屋里出来,冲着我端端正正就福了下去,却又不待我叫起,自说自话娉娉婷婷的站定住了。我拿眼一看,原来是二叔家碓埔的妾侍,闺名佩环的,乃是汉军旗下牛录章罗的姑娘,去年秋天新纳进府,最是春风得意正当时。只见她扬着一张新扑粉的嫩脸,拿一双桃花丹凤眼横着瞟了一圈,方才发声脆笑冲着我道:“老太太在里面就听得是姑娘来了,左等右等不见人进来,这才打发我来看看。”当下抹下眉眼,“哼,必是有几个大胆的丫头见着姑娘好性,便登头上脸,撒娇撒痴不守规矩起来!哼,这屋里就只差我这擎天保驾的赵子龙,护着姑娘快快回还啊。”一段话说得耀武扬威颠三倒四,我心中不觉哑然失笑,也不知那汉军旗牛录是个什么品性,竟把姑娘养成个好唱三国的,平日里看着不过轻狂一些,今日一看,竟还知道夹枪带棒含沙射影,什么擎天保驾的赵子龙,倒像个走街串巷张幌子买膏药的狗皮郎中。
她这边见我乐,反倒更乐起来了,嘴里止不住的有话要说:“姑娘真真好性子,我整天听人家说还不信哪,今儿个可见了真章儿……哼,这起子东西不过是咱们的奴才,一日是奴才,终身都是奴才,要打要骂全由着主子乐意,姑娘别怕,横竖有我护着姑娘哪,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个眼里没主子的,就敢这地方混闹!”织瑞和知棋均是安静下来,旁人也俱是安静了下来,头虽都垂着,可是织瑞捏帕子的手,却显见攥得发白。
我不动声色,微笑道:“侧福晋说的是。芳儿是见知棋姐姐没几日就要出门子了,心念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正要给她道喜呢。偏遇上件事儿犯难,可巧小嫂子就来了,那可好,芳儿倒要请小嫂子指点一二”一边笑着盯住佩环,一边稍偏身转向知棋,“赶明儿知棋姐姐嫁过去,便是正经八百正黄旗佐领的夫人,这日后要是顶头遇见了,咱们可该如何要称呼,才称得起是不错了规矩?”一句话说得知棋臊红了脸,织瑞听着扑哧一乐,紧捏着的手也眼看着松开了,众人皆是脸色一松眉梢飞扬,专等着看佩环的西洋景儿。
果见那佩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喏喏半晌儿不能言声儿,浑身那股子娇纵气顿时便去了大半。想那章罗乃是正黄旗下的包衣奴,满古敦却是正黄旗的佐领,凭佩环一个小姨娘包衣奴的身份,当情当理要给知棋磕头请安叫一声主子奶奶的。见佩环此刻这副模样,我打心底叹了口气,这佩环平日最要争些口舌之势,若不是常向二婶儿献些小殷勤不知收敛,我也不至于当面为难她,今日算是小惩大戒,也算给织瑞找了个出气的机会。
正这时节,内堂帘动,二房福晋身边的乌云珠出来寻我,想是耽误了太久不成体统,我吩咐乌云珠断后请上佩环,抬手一撩帘,不再理会身后一干人,自提步走进去了。
屋里熏香缭绕,只见老太太居中歪靠在宝座的大迎枕上,穿新剪裁绛红色旗袍,绣着满幅鹿鹤同春,镶通身朱红缘边,家常里也没用旗头,只梳双把子头,佩一支白玉寿字如意簪,叼着长杆银水烟管微微吞吐着。知茗持着美人拳跪在右侧座下小心敲打,知书持织金云纹小兰花烟袋侍立左侧。姑太太戴团花旗头垂长丝绦,身穿一袭水蓝缘边浙丝衣介,陪老太太坐在宝座的脚凳上,怀里抱着老太太房里的狸猫红果儿,二婶钮钴禄氏一身桃红新装在姑太太对面端坐,身后伺立着二叔的三位侧福晋西林氏、瓜儿佳氏和马佳氏,二叔家碓埔的福晋碧桃是姑太太的夫家侄女,坐在最下首的绣墩上,已见小腹微凸了。
我忙插身拜倒:“芳芳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春秋康泰。给姑太太请安,姑太太富贵照人。给婶娘请安,婶娘芳龄永驻。给几位侧福晋请安,侧福晋如意吉祥。给嫂嫂请安,嫂嫂早得麟儿。”
我一番请安下来,在座的皆是笑翻了。老太太咳嗽连连,拿手指着我道:“这丫头的嘴,我们还没给她道喜,她倒先拿我们凑趣。”姑太太笑的直捂胸口道:“我就说,芳芳要是个说典故的,全京城的说书馆都得没买卖了。”二婶笑出声:“你个丫头,好不央的来这么一手。刚老太太还说芳丫头是大姑娘了,是时候寻个婆家了,这么一看,哪有一点大姑娘的样儿,这要是嫁出去,不叫婆家笑话咱们是没过冬的糖蒜,差着味儿哪。”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一时笑够了,老太太招手让我上前来,细细打量我。
临出门前照了镜子,姑太太给的这身袍子正合适我穿,两色绣花灵动新鲜,娇嫩的桃色越发衬得我明眸皓齿,意气风发。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丫头是长大了啊,这模样做派,倒有几分我未出阁时的样子。想当年我在芳芳这个年纪,已经跨过马鞍迈进你们老索家的门喽……”
老太太说着看着,一时神思凝滞,略有水光的眼睛带上些迷惘。我不觉也怅了,大清江山初定,前二十年战火连连,政权几度岌岌,这四十年年朝政动荡,内部党争不断,玛法位高权重,却也为众矢所的,老太太陪着玛法几起几落历经炎凉,早看透了云卷云舒,纵如今锦衣玉食儿孙满堂,这心儿,只怕也早已如死水一般了。
在座的唯有姑太太是娇客,见众人不敢相劝,赶忙捻着帕子笑出声来:“老太太可不是又来了,这一说当年的事儿就走神儿。来来来,芳儿过来,叫我这做姑妈的也好好瞧瞧,”拉过我的手来,“我就说,芳芳穿上这身衣裳,那才是相得益彰哪。我家那实心肠的玉淇巴巴托人从南京啊还是杭州的捎来这匹缎子,说是额娘送给做衣服。我老天拔地的人了,若是把这鲜亮颜色一穿,那还不叫人笑话卖老俏了去。这不,赶紧打发人比着芳丫头的身量做了这么一身,想着是呀年节里就送过来,可巧瑞福祥的巧手李回乡去了,苏纹坊的绣娘又犯了什么眼病,几样不巧堆一块儿,就拖到今儿才送来,偏偏又是巧了,正赶上今儿是芳丫头的大喜,唉,天底下再不能有这样巧的喜事儿了。”姑太太巧笑连连,白胖的手揪着不住得我搓揉,大猫儿眼的戒指直晃得我眼灼。老太太倒似是不介怀,只微笑点头,我只得低下头去。姑太太一个劲的打量不停,又是说又是笑,又是看手又是看头,直把我摆弄的站不是跪不是,腊月天里竟逼得手心一汪汗。
好容易姑太太掇开手,站着的侧福晋西林氏一旁笑着凑趣:“玉哥儿今年也满十七了吧,听二爷回来说,去年冬天古北口练兵,万岁爷御驾点兵,玉哥儿一人一马,举着杆百十斤的大枪上阵演练,把个生铁大枪使得虎虎生风,万岁爷看了也亲赞声好,当即赏下黄马褂,封了四品顶戴,阿弥陀佛,若没有千斤的臂力,哪能挣得来这般长脸的大造化嗳!”
一时之间满座凑趣,这段典故府里上上下下也不知挂在嘴边多少回,每个人都演绎的神乎其神的,直说的玉淇如托生杨戬,只差了额前一只眼。侧福晋在节骨眼上又提,正为挠着姑太太的痒痒,只见上姑太太果然笑逐颜开,一堂的人都忙着做陪,一时间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我听着心里也欢喜,面上隐隐带得色。玉淇年前捎来信说,今春要留在古北口练兵,不能回京相聚,虽微憾今年难续结伴踏雪寻梅之缘,但再见时,他必定更高更壮了才是。
一时谈兴稍退,坐在一旁拨弄参汤的二婶笑着开口了:
“本来今儿姑娘大喜,我本该早备下贺礼的,偏一入冬身子疏懒了些,礼数就顾不得不怎么周全了,只准备了两样粗陋东西,芳芳要是看着还好,就权当个玩意儿收下,等开春暖和了,再打发人南去了寻几样正经东西回来给芳儿贺喜。”
满座安静下来,我站在宝座这里看二婶,越女新妆出镜心,满家的女儿也如厮娇美。她一双凤目微垂,水银般的眸子流光潋滟,眉心微蹙,越发显得并刀如水,鼻若悬胆的标致。一张口儿略大,却正配上紫茉莉胭脂的明艳,脸庞圆润玲珑,只微微在颌下激起一点儿小弧,又仿佛带点精致的孩儿气。此时安静的坐在红木圈椅中,朱唇微启,拿手轻托白瓷盖碗,举手投足间,通身竟隐隐有玉色流连。我暗忖,这样的美人儿,正应这鲜花着锦的门户,要是生在平常百姓家,岂不明珠暗投,暴殄了天物。
一时命丫头捧上东西,缂百蝠献瑞红漆器托盘里用朱红缎子衬着两件什物儿,趁老太太正细端详,我借机撇到宝座边站定,抬眼看去,一件锦盒里装着的是牙雕折扇,缅白象牙上镂空雕出亭台楼阁,楼阁下又浮雕出群芳吐蕊,妙得是其中用红宝勾画出花丛中一对儿双飞蝶,蝶翼触须微豪可见,无风自舞。十二幅牙雕片由细细银丝穿连,取上好白金做轴,整把扇儿釉色宁润,栩栩如生,更兼有摆弄间阵阵暖香袭面,越发精致可爱。
老太太配上花镜端详,不时点头,待拿起第二件,却是一只素白冰绡荷包,这素白冰绡本是夏布,暑天做中衣穿起有生津掩汗滋养肌肤的妙用,此时见这只荷包,四围素线缝口,正面穿一色丝线绣成一段墨梅,牵出一截暗色穗子,绣工自是精美,除此之外却再无一样修饰,摆在盘里,和牙雕扇儿相印,越发显得黯淡。
老太太拿起荷包,垂头不语,在下人人也见得新奇。良久,老太太叹了口气,唤我上前拜谢二婶。我忙上前福个全福,口称道:“芳儿谢婶娘赏,只怕芳儿命小福薄,当不起这样贵重的什物儿,辜负了婶娘的美意。”婶娘掩口轻笑:“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左右不过是娘们的玩物而已,要是这点子事儿还跟这儿推来推去,反倒像是芳丫头嫌弃我们乡气,不肯收咱的礼了。”我忙称不敢,欺身上前纽在二婶身上叫屈,老太太看着笑骂不停,满座皆来凑趣。一时笑语方歇奉上茶果,看了看,金丝卷,竹节小馒首,枣泥夹心饼之类,门外赵敬家的回禀,新来浙江府的厨子孝敬老太太牛肉丝蟹壳黄烧饼,热腾腾的装在银荷叶镜盘中另送进来,焦黄油亮香味扑鼻,老太太看着也只是恹恹的。想来年菜多为荤腥面点,老太太难免脾胃不振,我忙拿出在小厨房新打制的萝卜丝片糕奉上,佐以新沏乌龙冻顶开胃,老太太尝了甚好,吃了几块,请了姑太太婶娘们一同品尝,都说是甚好,丫头穿梭来往伺候茶水,又说了会儿话,老太太说累了,众人起身道乏,也就各自散去了。身边只留下姑太太做伴。
老太太见我要告退,又吩咐道:“昨个夜里听说你额娘又不大好,刚打发了太医去瞧,你也去陪陪你额娘,就说是我说的,要是身子不爽就好好歇息着,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打发人去弄,要是缺什么也来跟我要,只管把心放开些,可别再为那点不干紧的事儿折磨坏了身子。”我忙福身谢过,见再无话,遂带着织瑞几个出门往额娘南院去了。
走在廊下正遇着二婶,她笼着貂毛手筒笑吟吟的看着我,身后带着通房丫头乌云珠携着个百蝠降瑞花样儿的包袱随身伺立,见我快步走上前,二婶笑道:“早起听说你额娘犯了旧疾就想着去看看,正好寻着点可用的东西,咱娘们顺道儿一同去吧。”我忙上前挽起二婶的膀子,嘴里说着:“早知道二婶最心疼咱们,我上次还听额娘絮叨您给的阿胶多好多好,这一会儿见着您,我额娘的病早好了大半,连药都不用吃了,比看太医还灵呢。”二婶笑着打嘴,“这丫头的嘴,就是一刻儿也闲不得。”织瑞几个早在身后轻笑附和,一行人说说笑笑,沿着操手游廊缓缓往东边去了。
又臭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