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历史上每一次较大的社会进步的前夕,差不多都发生过一场人生观的大讨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关于人性论、人道主义的讨论,俄国革命前夕关于人本主义和新人生活的讨论等等,都曾经对社会的前进作出过贡献。然而,历史总是超乎人们的想象,作为一个历史事件的“潘晓讨论”也是如此:
1980年5月,一封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这封信用沉重、郁闷、诚挚、激愤的笔触书写了人生痛苦和创伤,甫一发表,即引发一场全国范围内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
当时作为武大学生的赵林写道:历史是由人的活动组成的,而人首先是个人,所以每个自觉到自我价值的人都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就是历史”。他的声音掀起了进一步讨论的高潮,但却误为不当言论,这位酷爱哲学的年轻人一时竟断送了学术前程。
曾任武汉大学校长的刘道玉,以惜才、爱才的初衷力图保护卷入这场言论风波的赵林。在所有人都碍于政治麻烦,不愿伸手的情形下,只有刘道玉慧眼识金,千方百计把他留在了身边,保护了知识的火种。
慧眼识金:挖掘思想领域的人才
一个真正的爱才者,需要具有两识,一是卓识,二是胆识,前者是指要有发现人才的智慧,后者是指要敢于保护有争议或身处困境的人才。
赵林现在是武汉大学哲学系的教授、博士生导师,是研究西方哲学的著名学者,有武汉大学第一名嘴之称。但是,他在1984年研究生毕业时,却是一个没有任何单位敢接收的所谓“危险人物”。在分配不出去的情况下,我把他留在由我担任所长的自然辩证法研究所工作,暂时把他保护起来。
那么,我为什么要保护他,我又是怎样发现他的才华的呢?
这需要从他的经历和学历说起。赵林于1954年出生于北京市,但自幼却在武汉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家长大。外祖父是一位博学的知识分子,为人正直,重视传统文化教育,这对赵林日后的成长起到了关键作用。
1973年,赵林从武汉实验中学毕业,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高潮,他无奈地与几十个同学被下放到湖北襄阳朱坡公社插队,当了两年的“新式农民”。1975年,他被武汉市煤炭公司招工进城,并被派往山西大同市当了一名煤炭采购员。
1977年恢复高考后,赵林赶上了头班车,他自幼酷爱哲学,他的第一志愿是武汉大学哲学系,但却被乱点鸳鸯谱招到了历史系。他虽然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他喜爱哲学的志趣是没有人能够剥夺的。他利用学分制的优越性,选修了哲学系几乎所有的课程,为他以后成为一名著名的哲学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但是,另一件事情却给他带来了麻烦,差一点葬送了他的学术前途。事情的起因是,《中国青年》 杂志1980年第5期组织了一场人生意义的大讨论,一个偶然的机会,赵林被推上了这场讨论的前台,并成为三个主角之一。
“潘晓讨论”:引发青年人的思想风暴
在《中国青年》1980年第5期这一期上,刊发了一篇“潘晓”的文章,标题是《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潘晓”是从读者来信的潘祎和黄晓菊二人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成的。编辑部以这篇文章为引子,开展了人生意义的大讨论。
据赵林回忆,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他去系图书室翻阅报刊,忽然看到了“潘晓”的那封信,他的思想就像触电一样受到了刺激。当天晚上,他给《中国青年》编辑部写了一封信,编辑部根据他信中的核心观点,以《只有自我是绝对的》为题,在第8期全文刊发了他的信。
由于他的观点深邃而尖锐,所以备受各方面关注。编辑部后来在总结中说:“这篇文章收到已有一段时间,开始不敢刊发,结果发出来以后,果然起到了‘奇峰突起’的效果。”赵林也因此几乎取代了“潘晓”而成了后期讨论的主角。
对于赵林的观点,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大有人在。赞成者称他是“在人生的键盘上弹出了最强音……令我敬佩的是,你再现了布鲁诺式的献身精神;使我兴奋的是,真理复出所具有的伟大引力。”而反对者却认为赵文的观点是反科学的、盲目的。
由于他“不是科学地认识自我,狂热地追求‘自我表现’、‘自我扩展’,因此,它可能是‘自我’释放出来的能量成为破坏力量。”还有的指出,“赵文‘展示了一个赤裸裸的、活生生的灵魂’。”
应当说,这场讨论是思想解放的一部分,是引导青年自己教育自己的一种生动活泼的方式,不然编辑部怎么会收到6万多封信件,在广大青年中引起那么强烈的震撼呢?有评论说:“在中国思想史上,以前没有过,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如此壮观的、大规模的讨论了,尤其是不会有如此丰富和袒露思想作为人们研究的样本了……”
人生意义的正当讨论被诬为“精神污染”?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讨论的风气是健康的,无论是赞成或反对的意见都可以发表,而且是心平气和的、同志式的讨论。正因为如此,不仅《人民日报》和新华社都发表了消息和评论,对这场讨论给予了正面的评价,而且连中央理论权威胡乔木还亲自到《中国青年》杂志社表达了关心,并与编辑部全体工作人员合影留念。
可是,由于长期“左”倾思想的影响,有些人思想僵化,对这场讨论的内容与方式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有些单位以党组织的名义写信给中央,或者写《内部参考》呈递到中央高层。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国理论界和思想界开始了反对“精神污染”的运动。
1980年底,人生意义大讨论戛然而止了。1980年6月,《中国青年》编辑部发表了《献给人生意义的思考者》的总结,实际上是一份对这场讨论的自我批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赵林因为此事成了一名“特殊的学生”,受到了学校学工部的“关照”。1981年6月,他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我校哲学系的研究生,但该系以“政治不合格”不予录取,这对于一个酷爱哲学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我从惜才的角度,找到开明的历史学系刘绪贻教授,希望他接受赵林作为研究生。绪贻教授对赵林的政治不合格大不以为然,他不顾阻力把赵林招到门下,研究美国历史。三年很快过去了,赵林获得了硕士学位,面临毕业分配的问题。
当时,清理“精神污染”的调子还是很高的,在文艺界,集中批判白桦的《苦恋》,在理论界是批判周扬和王若水的“人的异化”,在思想界就是批判“人生意义的大讨论”。赵林也被点名,所以他的毕业分配遇到了困难。
学校毕业生分配办公室负责人告诉我,看来赵林没有单位愿意接收,只能作为待分配暂时挂起来。但是,校内也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接收他,都不愿意自找麻烦。我虽然不能强迫其他单位接收他,但我有权力把他留在由我担任所长的自然辩证法研究所工作,算是权宜之计吧,等以后再调整他的工作。1986年,风头过去了,我们就把赵林分配到哲学系当教师,以了却他的夙愿。
“语出惊人”的背后是智慧与胆识
那么,我是怎样发现他是一个创造性的人才的呢?赵林在大学读书期间,我就认识他,他高高的个头,一口京腔,说话不仅流利,而且十分幽默。他是武汉大学多学科学生社团(也叫快乐学院)的积极分子,这是一个跨越各系科的一个社团,是一些都想当“九头鸟”的学生组成的,他们都有“舍我其谁”的超级自信心。我是这个社团的名誉顾问,常常参加他们的活动,对赵林的了解也是从这个社团开始的。
赵林酷爱读书,勤于思考,常常以幽默的语言给大家带来快乐。在讨论社团宗旨时,赵林的发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我国历代都以谦谦君子为美,我们多学科讨论会则要以显示欲为美。
唯有每个人极力表现自己,别人才会受益,才会成为‘九头鸟’。要不然,每个人都只会说‘对对对,好好好’,我们就会感到自己是在对着镜子说话,浪费生命,而且极其乏味。”这是他显示欲的个性,也是他的睿智的表现。
我从赵林的另一次发言中了解到他的智慧与才华。那是一次关于“浪漫主义”的演讲,主讲人就是博览群书的赵林,他的第一句话就非常浪漫。他说:“浪漫主义不仅是一个文学流派,而且也是人类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我在哲学、物理学、数学、宗教等一切领域里,都找到了浪漫主义,就像在所有的生物体中找到细胞一样。”
寥寥数语,赵林把自己的命题一下子上升到方法论的高度,从而显示了他的哲学功底。他旁征博引地列举了18世纪到19世纪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如诗人雪莱、拜伦、普希金、莱蒙托夫,作家雨果、乔治·桑、密茨凯维奇,音乐家舒伯特、李斯特、柏辽慈,画家德拉克洛一瓦、基普连斯基,哲学家谢林,等等。
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给浪漫主义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定义,他说:“什么是浪漫主义?就是言过其实,主观放大后的客观。”这哪里像是出自一个大二学生之口,简直就是一个权威学者的一家之言。
为了论证浪漫主义的重要性,赵林指出从中世纪以来,人性一直受到压抑,甚至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人们寻找发挥创造性的出路,并最终找到了一个超越现实确定性、突出感情色彩的、倾向于假设和幻想的看待世界的新方法,那就是浪漫主义。
他还风趣地介绍说,在古希腊有一个酒神节,在节日那天,人人都可以喝得酩酊大醉,任意识和感情奔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承担任何责任,暂时摆脱各种压抑。实际上,浪漫主义是思想上的酒神节,难怪倜傥多才的西班牙画家戈雅深刻地指出:“与智慧结合的幻想是艺术之母和奇迹之源。”
这就是我对赵林最早的印象,也是偏爱他的原因。我之所以在他面临分配困难时保护他,的确是非常欣赏他的才华。这在当时,我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学校一些“左”倾思想严重的人,借机想找我的茬子,说我办学方向有问题,重用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人。但是,我问心无愧,为了办好武汉大学,必须重用有才华的人。
最受学生欢迎的“名教授”,口才一流
实践既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也是检验人才的标准。赵林毕业40年了,他没有辜负母校培养,也没有让人们失望。他是一位德才兼备的著名哲学家,在教学和研究两方面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不仅是哲学系而且是全校最受欢迎的教授。
多年以来,他讲授西方哲学史、西方文化概论、基督教思想史、中西文化比较等课程。他的课堂总是被挤得水泄不通,选修他课程的学生,不限于校内,甚至华中师范大学、华中科技大学的学生,也跑来蹭课。
学生们普遍反映,上大学如果不听赵林的课,那大学就等于是白上了,这对于一个教师是极高的赞誉。
在学术研究方面,赵林主要是研究西方宗教哲学、基督教思想和中西文化比较等,他的著述颇丰。
迄今为止,他在大陆、台湾出版的专著就多达8部,如《协调与超越——中国思维方式探讨》、《神旨的感召——西方文化的传统与演进》、《文明形态论——文明发生与形态嬗变》、《西方宗教文化》、《告别洪荒——人类文明的演进》、《浪漫之魂——让雅克·卢梭》等。
赵林的口才是公认的,得益于他的标准北京话,又加上他极富感染力的激情。他是武汉大学大学生辩论队的主教练,指导学生多次获得全国的总冠军、亚军,他还担任了全国大学生辩论的评委或主任评委,显示了一个哲学家的睿智和博学多识。
2010年初,我在校医院遇到赵林,师生见面自然十分高兴。他对我说:“校长,我真的非常幸运,如果你当年不把我留下来,我真不知道今天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你如果是一块金子,即使埋在地下,仍然是金子,终有一天会发光的。把你留下来,只是省去了一番挖掘的功夫,让你更容易暴露出来,让人们更早地发现你、认可你。”
▲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 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