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像的表达中,自然环境和地理景观同样是架构叙事空间的基本元素,在物态空间里具有不可复制性,起到了地域标识的作用。
《豆满江》中广袤的雪原,静淌的河流;《hello!树先生》中一望无际的农田;《雪暴》里漫天风雪笼罩下的针叶林;《东北偏北》中绿意葱茏的夏季林场……
这些电影造就了影像中原生态的东北形象,唤起了观众在屏幕之外对东北地域的特殊记忆与表层认知。
有别于城市空间的工业化倾向,东北影像中乡村空间的构建更多建立在自然景观之上。
由于地理环境上的广袤上的广袤,东北三省在我国的农业、林业、畜牧业产业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乡村地区因此保留着一种较为自然的地理风貌。
同时由于乡村相对封闭的文化环境,加之传统宗教在普通人精神世界中留下的深刻烙印,使得这些区域处于一种较为淳朴、原始和封闭的文化氛围。
色彩符号:白山黑水的另类意象
由于高纬度地区的地域特质,东北三省较之中国其他地区拥有更为漫长的冬季,季节性的降雪天气为许多东北电影都带来了清冷、肃杀的基调。
不同于西北高原上的黄色,或者是贵州凯里的蓝绿色,雪带来白色在北方影像的色彩表现中有着丰富的呈现,凸显着地域特质。
“白山黑水”最早一同出现在《金史·世纪》中,“生女直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所谓白山、黑水是也。”
在漫长的文化历史进程中,这两个地标逐渐成为了东北形象的代名词,泛指东北地区这一整体。
相比于“山”和“水”的审美表达,东北区域电影中对自然景观的描绘更钟爱于“黑”与“白”的对比呈现。
《白日焰火》(2014)、《冰河追凶》(2016)、《雪暴》(2018)都将主要剧情设置在东北的冰天雪地之中,白色不仅在氛围营造上服务于犯罪悬疑这一主题,同时也在视觉隐喻上为剧情增添了效果。
在传统的认知中,白色寓意着纯洁无邪,但其背后却另有所藏,所有的谜团都被粉饰于这一片白色之下,看不见痕迹,难以追逐。
罗兰巴特的符号学原理中提到电影语言结构是一种无意识的“集体性契约”,它通过一种结构性的、抽象的概念,完成语言的沟通功能,同时又具有无意识性。
白山、黑水这两种元素是东北地区电影区别于中国其他地区电影最显著的特征,但这两者的色彩倾向却又表达出完全相反的两种意象,因此具有在色彩营造之外又表现出复杂的视觉意象。
《豆满江》(2010)在影片的开始,用长镜头交代了一个苍凉辽阔的场景,结冰的河面上是皑皑白雪,远处的群山寂静无语,只有清冷和压抑。
冰雪在这里意味着封闭、隔阂,也代表着人在交流上永远无法达成一致和和解。
作为边界线的豆满江分隔了朝鲜与中国,但一江之隔的村庄使用着同样的语言,村庄里的人同属着一个民族。
主角昌浩的爷爷和村长的母亲都是第一代的跨境者,尽管已经成为了中国公民,但当听到深夜被军人遣返追赶的脱北者呼救时,爷爷依旧冒着风险立刻给予了帮助。
但村里人渐渐受到脱北者的困扰,昌浩家好心收留的脱北者强暴了昌浩的姐姐顺姬,村里的羊、黄豆或者鱼干频频失窃,治安也变得越来越差。
平静的村庄开始变得混乱,昌浩与他的朋友们也出现了误会与背叛。昌浩的父亲因为被洪水冲走而死,昌浩为了救跨江而来的朋友而死,河流在这里成为了生命的最终归宿,它平静流淌、不受外界的影响,仿佛是从世界诞生起就存在。
影片的最终,昌浩的奶奶走上那座早已消失的大桥,回到自己在朝鲜故土。河流分割了两片难以跨越的土地,但同时也成为跨越生与死,真实世界与虚无世界的一道天堑。
《北方一片苍茫》(2017)在片名中就营造出一种白色的意象,全片没有采用彩色记录,而是用黑白影像铺成开了一幅东北乡村的冬日景象,主角所唱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呼应了雪在其中的纯白意象,然而在故事的发展中却一步步揭露出人性的丑恶,是对愚昧和罪恶的一种赤裸的宣判。
在故事的最终,主角二好的弟弟在冰封的河面上触发了偷猎者埋藏的炸药,碎裂的冰面下是汹涌流动的河水。
冰面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所以平静与安详也是暂时性的,故事最终走向了悲剧,唯一善良无辜的哑巴弟弟想要收集树林里的苹果投喂野生动物,却不想盗猎者在里面藏下了炸药,辛苦收集的苹果堆被他不小心引爆,导致了他的死亡。
在《冰河追凶》(2016)和《日光之下》(2019)中,冰封的河流和海洋之下暗藏的是危险,工厂的排污管道导致了村庄中新生儿的大量致病,海洋中油轮石油泄露带来的污染和漂浮的死尸同样营造出一种黑色的死亡意象。
自然景观是建构地域形象与展开叙事的核心符码。
巴赞在《电影美学》中提到,“电影本质上是大自然的剧作,没有开放的结构空间也不可能有电影,因为电影不是嵌入世界中,而是代替这个世界”,他强调了通过自然元素构成的多层次符号体系,可以在叙事表意之外为审美功能添色,观众在影像中体会到的是一种未经洗礼的、天然去雕饰的自然美学。
自然空间本身即存在着形式美与力量美,并不因为人类的存在而显现。
白山黑水早已在无形中融入了东北区域的文化与精神中,但在近年来又被赋予了新的内涵与意义。
作为视觉造型艺术的电影,通过真实地理环境的再现与故事情节的铺陈,突破了地理景观上固有的时空限制,形成了对文化审美的认同与社会现实的反思。
民俗仪式:原始的生命起源与延续
地理空间不仅是一种表象,也是民族、社会、文化以及信仰的集中体现。与白山黑水在色彩上对应的是红色,即火的意象。
在东北这片土地上,原始性的宗教代表着一种超自然的敬畏力量,《hello!树先生》中,树在和弟弟的打斗中将家点燃了,这一把大火烧毁了他的房子,也烧毁了他最后的理性。
随着火的熄灭,非理性占据了树的情绪并造成了之后难以控制的结果。
《吾神》中燃烧的火堆象征着希望的破灭,《北方一片苍茫》中燃烧的人形符咒,都具有一种非理性的符号象征。
狂欢具有合二为一的双重对立特征,无论是象征性的加冕和脱冕还是结合死亡和再生的“笑”,以及毁灭世界又更新世界的“火”,都是由蓬勃强大的改造理论催生出的不可摧毁的新生力量。
《北方一片苍茫》中的女主角二好,因为几次巧合被村民视为狐大仙,然而当她真的开始以大仙为名开始行走之后,却真的遇到了由狐狸变成的孩子,还遇到了死去的留守女孩的鬼魂,告诉了她第一任丈夫的去世只是意外,他的灵魂还在井底,并且一直都想回到她身边。
但最后她的善良并没有得到回报,村民用百家尿将她的法力祛除了,唯一的亲人也因为盗猎者被炸死了。
村民把二好推上了“仙位”,但又再次通过百家尿的方式将她身上的仙人驱走,但当矿井爆炸后,又来请求她施法,为了最后一张符纸大打出手。
在这里具有东北地域特色的“狐仙”符号成为了揭开现实世界中真实与虚伪的工具,二好的狐仙身份也具有了双重意义,一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假神棍,而是一个揭露真实的拯救者,尽管她最后的走向仍旧是悲剧性的。
她的善良对准了村里的老人和女孩们,反映了留守老人、留守儿童的困境,以及农村愚昧的重男轻女思想。
《吾神》讲述的是对于信仰的追问。在东北乡村一户普通的人家里,因为奶奶的去世,年幼的孩子出现了中邪的症状,前来驱魔的人有医生、大仙、牧师、和尚,他们分别象征着唯物主义者,民间宗教,基督教,佛教。
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坚持,在最后都走向了神秘主义的结局。
医生被孩子一句“是假药”吓得落荒而逃,但在故事的最后,跳大神的瞎子恢复了视力,被家暴的基督徒感受到了圣光,脑血栓的老和尚也有所顿悟。影片结尾熊熊燃起的大火中,不同宗教信仰的人都获得了新的认知。
在西方宗教中,上帝用七天创造了世界,电影《冬》同样讲述了一位独居老人在七天中发生的故事。
影片中用寓言一般的故事情节讲述了人性中的善与恶,而其中又蕴含着具有东方宗教的轮回意味。
种种民俗符号在东北着一片土地轮番上演,作为偏远地区的东北,由于地理和历史的原因在一些少数民族中保留着萨满教的传统。
但同时在近现代接受了西方宗教的融入,因此在这片土地上自然存在着两种宗教的冲突,一是代表自然力的、以传统动物为“神仙”的自然宗教,而是代表神之力的,以具体的上帝或耶稣为神的西方宗教。
个体可以从宗教中获得抚慰,因为宗教帮人找到意义,也为人找到他们在宇宙中的位置,但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理性和科学渐渐取代了宗教的这一功能。
东北影像中人物的宗教信仰并没有消失,而是频频遭受质疑和拷问,最终走向了非理性和神秘主义的倾向。
某种程度上来说,东北乡村这片土地是“魔幻现实主义”产生的土壤,信仰的混乱与缺失、宗教的真实与虚妄,得以通过电影文本在此获得探索、批判和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