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高中的同窗契友黄裳,著名散文、杂文随笔作家、国内一流藏书家,与我同庚,他出版的著述甚多,可列成一个很长的书名单,当世亦不多见此等才学兼优之士。我们之间的文缘甚厚,而文缘中尤以“红缘”丰富多彩,若将资料搜齐,大可写出一部十分可观的“红学史”来。
我们的“红缘”从同窗(在校住同屋,不是泛词)时开始,我已多次写及此事,而不久前他的新书《海上乱弹》中的一篇《读红楼梦札记》,也提到了我们当年每晚散步于墙子河畔,往返途中大谈《红楼》的热烈情景———印证了我的回忆完全一致。
正巧,日前他专函告知:上海发现了一本钤有曹雪芹印章的书;近日又接一函,说刚刚收到我的新书《我与胡适先生》,因而想起早年他为我的《红楼梦新证》书稿两次洽寻出版的经过。他信中说:
“得寄示《我与胡适先生》,深感喜悦,卷头所附书札照片尤可珍也。
提起《新证》,因忆旧事,我曾为此去找‘婆家’,先是找叶圣老,意在开明,因书店方与‘中青’议合并,此事不成(我致兄书信中曾及之)。后又力荐于巴金之‘平明’,巴公方注意翻译西方文学,且见‘考证’而头痛,亦不果。后由棠棣刊行,畅销一时,其弟采臣主‘平明’,乃大悔。后乃抓住梅翁之‘四十年’而不放,果亦畅销。此又一事也。
又曾找到兄赠我在燕京演《春秋配》戏装小影,风神宛妙,惜又不知放在何处了。他日找到,当奉上一观。”
可见他一片热诚为《红》贡献而不遗余力。
其实,在《新证》出版的前前后后,那事情太多了,这儿无法尽述———恐怕就连我们自己也难记清记全了。如今只拣几件明白易叙易晓的事例粗说几句:如考雪芹家世而不可或缺的《楝亭集》,那时珍稀之极,公家图书馆只天津有一部全的,胡适先生当日也是只能求阅天津藏本,而我之得以运用,却是黄裳的慨然惠借。
他是藏书“大户”,凡发现有关诗文史资,即高兴地录示于我。有一次周末,笔录来了罕见的《红》七律诗四首,使我惊奇感奋不已。我立即给他回了一信:
“裳弟富藏书,谙掌故,恒于秘笈中得红楼诗料,辄复名笺,俊字亲为写示,此岂俗人所能得味之事哉?今晨更得一函,则录寄新获花屿读书堂咏花韵庵红楼传奇六绝句,殊堪宝贵,即赋三小诗为报,时方病疲,他事未尝能动笔,此则力疾而有虽不能佳,亦可原耶。一笑。
春雨楼头夜读书,杏花消息晓渡江。
篝灯写寄红情谱,庾岭梅邮恐不如。
花屿堂还花韵庵,才人情种事春蚕。
十年五报红楼故,点检交情碧酒坛。
降心常是烬星工,一梦人间绝少双。
晓起为君拈句罢,槐花如雪落南窗。”
以上为那封信。这样的实例,也难悉举。
另一方面也很重要,即凡见我有新文新意寄与他,他必在他当时主持的《文汇报》迅速刊发。这种支持的力量,非同小可。如争议雪芹生卒年,就给我足够的版面得以畅论雄辩,终于获得了学术胜利。
更有趣者,如六十年代之初隆重纪念雪芹逝世二〇〇周年之际,我考证清末恭王府之遗址前身,即是“大观园”之素材“蓝本”之所在,也是黄裳刊发了头版大标题新闻——此一发现,周总理首先表示支持,随后当年中央领导人纷纷到府园去观览赏鉴。种种盛事,咸称佳话。若非黄裳之力,亦未易有后来乃至今日之流传不绝也。如今恭王府花园已成国际贵宾莅临之地,族游者更是视为首都名胜古迹之一大“亮点”。
当然,因此之故,也遭到四人帮的注目与迫害,吃过苦头。幸而,我们的鱼雁传书,谈《红》说《梦》的函札还有遗存。希望整理付印,足资文史专家、爱好者披览,也是一份颇有价值的“文化礼品”。
我们同窗时,黄裳还是个十足天真的少年,生得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地透着灵秀气;秉性耿直,看不上那种不高明的人和事,出言讽刺,也与人雄辩,绝不“和稀泥”,因此同学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小牛儿”,谓性情执拗,犟气难回也。我喜欢这样的人,和他谈得来,形影不离。
我们对京剧有同好。记得有一次他要到中国大戏院去听梅兰芳的好戏,是晚场,我就嘱四哥祜昌为他提供了方便(四哥在城中心的一家银行当小职员)。他喜欢小翠花的花旦,侯喜瑞的花面,一高兴就学几句惹人“倾倒”。
我们在韩柳墅接受二十九军的军训,爱国情绪高涨。不料,侵华日军的炮弹首先落在南开母校,从此拆散了我与他亲密的友情学谊。八年之久,地北天南,空劳梦寐。抗战胜利后,第一次恢复了联系,我高兴极了!故人的豪情依旧。“红学”的旧梦又得继续,于是他也触发了当日的情怀,兴致高涨。仁人嘉惠,助我良多,至今不敢忘怀,故以此小文略志一二,岂能备悉乎。
我们同庚,都是“米寿”之人了。他还赐信,已很简短。听人说他老境沉默寡言,非复少年逸兴遄飞,高谈雄论了。这大约是数十年的人情世路将他磨练得“炉火纯青”了吧?
片纸零笺,皆存《红》史掌故,人所鲜知,弥足珍贵。
来源:周汝昌《岁华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