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年后的祭祖
1991年4月5日,清明节,也是43年后,大舅第一次去祖林祭祖。
早饭后,全家人分成两拨出发,前往老祖林。
一拨是大姨、二姨、三姨、我母亲、大妗子(孤守大陆的舅妈,老家一直称“舅妈”为“妗子”)、舅妈(台湾的舅妈)、三妗子、莲姐等女眷,在二舅的带领下,前往姥爷、姥娘的坟前烧纸祭奠;
另一拨是三舅、近房几个舅、近房几个姥爷陪着大舅,先从当年由过满山迁来大高庄的第十世祖祭起,最后才到姥爷、姥娘的坟前。
想起骨肉分离的苦难往事,想起大舅离乡40多年能活着回来,想到姥爷、姥娘遗憾离世,70多岁、远道回娘家的大姨放声大哭,念念有词,把一生的心酸悲愤、诉之悲声,哭得不能自已。
大姨是家中长女, 自幼目睹姥爷、姥娘筚路蓝缕、辛勤耕作、操持家务,含辛茹苦,比下面的弟弟妹妹们更懂得当年的各种不容易。
二姨、三姨、我母亲等人在跪在坟前,也是垂泪恸哭,坟前一片悲声。
大舅祭奠了一大圈,最后跪在姥爷、姥娘的坟前,在纸钱噼里啪啦的火光中,颤抖饮泣,浮想联翩:离家时,他刚满20岁,回来时已是两鬓斑白,父母佝偻的身躯,已化为一抔黄土,心有千言万语,愧疚无极,复又何言?
只有将头深埋坟前,愿能与长眠家乡土地的父母,有一些天人交互、灵魂相通的感应,如同儿时,获得父母的一丝爱抚和宽慰........
大姨一边哭,一边告诉长眠地下的姥爷、姥娘,“爷、娘,您们心心念念的大周回来了,带着一家回来了,在台湾过得都好,你们闭眼吧,多保佑台湾的侄子、侄女健康平安吧.......”
大姨长歌当哭,回忆了当年姥爷姥娘供大舅读书的不容易,家里一分钱舍不得花,大舅学习但凡需要,从不犹豫;为了给大舅筹集上学的麦子,几夜不睡觉挑拣石子;大舅生死不明的日子,姥娘拿着大舅穿过的衣服,一遍遍流眼泪......
大姨的哭诉,让大舅悲痛欲绝,自责的声音都变了。
怕他过于伤心,几个近房姥爷、近房舅前来解劝,让他也别过于难过,回来就好......
从坟地返家后,大姨提议,去六户村外曾祖父、外曾祖母(大舅的姥爷、姥娘)的坟前祭拜,感谢他们在天之灵的护佑,让大舅平安返乡;
姐弟一行到了六户村,找到表舅姥娘家,由几个表舅带到坟前。
想起孩提时,外曾祖父、外曾祖母对一家老少的关爱、照顾,昔日懵懂顽皮的垂髫之年已迈入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岁,而祖辈之爱,已阴阳两隔,唯有在回忆常在心中,大舅怎不感伤?
众人之中,从3000里外的内蒙古五原返乡,和大舅团聚的大姨感触更深:
一则她年纪最长,儿时记忆犹新,对外曾祖父、外曾祖母感情很深,她小时都是在六户村长大的,逢年过节都和大舅挎着篮子来提豆腐;
二来她的儿女大都定居内蒙古,年逾古稀,身体也不好,返乡一次团聚,也是千难万难,这一次回来,下次还不知道何时?
三是触景生情、睹物思情,看到昔日的村庄、眼前的弟弟妹妹,都已经五六十岁了,再想到自己时日不多,想到远去的祖辈、父辈,也不知自己百年之后,安葬何处,能否与亲人团聚,这一切都让她倍感难过。
大姨一边恸哭,一边细数往事,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大舅的心坎上,大舅唯有在坟前默默流泪,万千的遗憾和不舍,化作两行滚烫的浊泪。
2.孤守的大妗子太难了
4月6日早餐后,莲姐两口子陪着大舅、大妗子前往南面几里外的井墩子岳家探望,先是到了大妗子的二哥家,随后同往岳父母坟前祭拜。
从知道大妗子一直孤灯苦守那一天起,大舅就对大妗子心怀愧疚。
虽然她们当初在大陆时感情一般,因为双方性格都比较内向,不善言谈。
1948年11月6日,大舅离开家乡以后,大妗子带着襁褓之中的莲姐,守着老家生活了43年,孤独又隐忍、坚强又无奈,时代给她带来的伤痛,难以言传。
世上皆知黄连苦,殊不知,守活寡,比黄连更苦;
大舅到了台湾后,在三个阶段给家中写过信:第一阶段是1950年初到1951年夏(有回音,家人已经知道他跟国民党到了台湾);第二阶段是1970年间在香港先后寄出了两封信,未见回音;第三阶段1981年,通过孩子的姨表姐洪美琪,从智利发出的家信,才开始了辗转的正常通信。
大舅两次的海外来信,不仅没能给大妗子以宽慰,反而给她带来了无穷的麻烦,又喜又怕,尤其是在那个时代。
喜的是,终于知道大舅还活着;
怕的是大舅去了台湾,这可是通匪的罪名。
大妗子无法改嫁(别人怕被牵连),也不愿改嫁(怕莲姐受委屈),只能一天天的煎熬。
心高气傲的姥爷溘然去世后,姥娘家的生活更难了,因为“海外关系”带来的村邻嘲讽、疏远,更加重大了大妗子的孤独和悲凉。
小时候,我很喜欢走姥娘家,满庄的跑,没有我不去的地方,哪家都是夺门而入,上桌就偷吃东西;
唯独大妗子的土屋三间,我是不敢进的,因为那里太整洁干净、因为大妗子的和善讷言、因为大妗子眉宇间锁着的淡淡哀愁。
我总感觉大妗子的生活起居和别人不一样——她的屋里太孤独、太冷清了。
相比于口直心快、热情爽朗的三妗子,我觉得大妗子表情太严肃了,便不自觉的和大妗子疏远了。
我每次去姥娘家,大妗子都叫我去她屋里吃饭,我却不愿意去,除非迫不得已时,才扒了几口饭,放下碗就跑;现在想起来,真是没礼貌,但当时就觉得和大妗子在一起,拘束、压抑,由此可见当时大妗子的处境。
莲姐出嫁后,大妗子一个人更冷清了,人际交往圈子很小,一个月煤油都用不了二两,天刚擦黑就关门闭户休息了。
现在想想,大舅不在的那几十年,长夜漫漫,大妗子是如何熬出来的?
3.大妗子的命运
姥娘家三个舅舅,二舅三舅思想封建,除非有家族红白事,平时也不太和大妗子聊天;
田地的活,大都是大妗子自己干,尤其是二舅也是鳏居在家,瓜田李下,即使有农活,也不便直接帮妗子,只能一早一晚,趁地里没人时,帮大妗子干一些,两人都不敢打照面(怕庄里闲话)
莲姐曾给我说起,冬天扒河的苦,娘俩一天吃一个窝窝头,两腿肿胀,一摁一个坑,夜里听得见肠胃翻腾声,饿得掉眼泪。
孤儿寡母,生活在农村,被人隔离、歧视、冷漠,这种孤独,又能向谁诉说?
莲姐生完孩子后,让大妗子帮着带孩子,总算给老人找了个事情干,她的晚年又丰富了起来;
可以说,大妗子的晚年时光,是被照顾外孙、外孙女的琐碎时间填满的,有了孙辈,手头有了活,日子还过得快一些。
那些年来,大妗子的坚韧、勤劳、淡然、与世无争,感染着每一个亲人。
她不愿给人增添麻烦,所有的痛苦、辛劳、孤独都自己承担,留给外人的只有安详、从容和恬静。
倒是莲姐,有时回忆往事时,忍不住絮叨几句,说当年各种不平事、不愉快。
大妗子听到后,会赶紧制止,大概的意思是:那些年,各家都不易,能熬到今天,算是福气了,谁能有前后眼,都穷、都饿、都没办法.......
1991年4月4日,大妗子终于等到台湾的大舅,43年的等待有了结果,第三天在父母坟前祭拜,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大舅总共返乡探亲5次,和大妗子的关系越来越好,感情后来已经转为亲情,隔着海峡相濡以沫,互相牵挂.......
4.大妗子离世
大舅第一次大陆探亲的22年后,2013年5月,大妗子离世了,从春节后胸口疼犯病,到胰腺肿瘤晚期症状显现,总共两个多月,最后半个月药物都不起效用了,每一天都是煎熬了,在病床上痛苦的哀嚎,要莲姐帮帮她,早点过去吧;
莲姐哭着、无力的安慰她;背着大妗子,莲姐的眼泪都流干了,母女俩相依为命半辈子,经历了多少苦难?
大妗子唯一的遗愿,是土葬(当时村里规定必须火葬),亲友们还是尽力满足了她最后的愿望,是夜深人静时偷偷地进行的,从冷棺转移至棺材中时,我也参加了,当时大舅的身体已经不好了,卧床在台湾;
大妗子的殡葬,是莲姐一个人发送的,过程细致有序,换衣服、哭灵、烧纸......一切都按程序来。
众多的亲戚都来了,大家哭灵、祭奠、献上花圈、果篮、祭品,......寄托着对善良的大妗子的哀思。
大妗子体体面面地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的,每一个环节都没有纰漏。
送走大妗子,可叹她从1948年,到2013年,65年的苦守,多少个长夜清灯,多少次暗自饮泣,多少种不为人知的酸楚,只能但愿人生间,以后少一些生离死别,多一些合家团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