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一天，原志愿军50军149师447团2营营长孙德功携战友营教导员杨明专程赶往辽宁阜新看望战友穆家楣。

当年志愿军入朝参战，穆家楣是2营5连连长。

三位已经两鬓斑白的老人一见面，便忍不住有些伤感起来，杨明与穆家楣更是激动落泪：

“白云山打的太惨烈了。”

三人口中的白云山，其实指的是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中，50军奉令在汉江南岸阻击美军，为志愿军全军争取生路的一次作战，尽管当年同50军一同奋战的还有38军，但时至今日，人们谈到汉江阻击战，想到50军还是会更多一些。

毕竟此前，50军是一支起义部队，这支部队的前身是滇军60军，参加白云山战斗的2营教导员杨明是长春起义海城起义的184师官兵，而穆家楣是长春起义的军官。

从起义军官再到人民功臣，两人都经历了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心里都有些感慨。

不过，三位老人之中，只有营长孙德功没有落泪：

“老子没流泪。不管他娘的怎么说，这一仗我们打赢了嘛！”

50军当年从汉江南岸撤退到北岸以后，副团长王光炳送来了立功状，可被孙德功铁青着脸拒绝了。

“仗是谁打的?真正在第一线浴血厮杀的是战士，是那些连排干部！全营伤亡那么大，那么多好同志都献出了生命，上阵地七八百人，到最后就给老子剩下88人，我们营长、教导员有多少功劳?怎么把功劳记到我俩头上了?我们营4个连的建制还在，兄弟单位配属我们的人还在嘛!我要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不好说话嘛，没脸见人嘛！”

1951年1月25日，志愿军取得了前三次战役的胜利以后，“联合国军”趁我军后勤补给不足、部队十分疲劳的情况下发动了进攻，为了应对敌人的攻势，志愿军也就地转入了防御作战。

为了给东线反击作战争取时间，志愿军调了38军一部以及50军在汉江南岸构筑防御阵地，并统一交由志愿军副司令员韩先楚指挥。

根据战役的部署，50军149师447团主要防守“京釜国道”东侧的一个制高点——白云山，而2营肩负防守白云山主阵地的光荣任务。

孙德功在战前就把自己营指挥所安排在白云山主阵地上，亲自指挥5连担任防守，这个位置也是白云山的核心主阵地，而四连的位置是在平行距离1000余米的光教山，是全营的预备队，六连在海拔440米的兄弟峰及其以南的328高地，处于最前沿的位置。

从1月26日开始，“联合国军”就发动了猛烈进攻，作为最前沿的第六连阵地霎时间就是一片火海，副营长李盖文亲自率领部队，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向营长孙德功打电话保证：

“放心，有我李盖文在，兄弟峰丢不了！”

不过，六连的伤亡很大，等到撤离兄弟峰主阵地的时候，六连全连就仅剩下指导员熊家兴以及3名战士，其中还包括一名重伤员。

根据前沿的形势，447团也调整了防御的方向，并让2营集中力量固守光教山以及白云山主阵地，调3营8连来协助2营负责防守白云山西南的白云寺一带。

在“联合国军”的攻势下，8连防守的也很艰难，白云寺主阵地一度丢失，后来是2营教导员杨明率领部队上去，血战一番，这才收复了白云寺阵地。

孙德功一直到晚年，都记得当年白云山血战时的情形，后来他看电影《上甘岭》与《英雄儿女》，虽然故事拍的很动人，但其实并不大符合实际情况。

“电影演得不对，导演没有上过这样的战场，山顶上根本不可能有整块的大岩石。我们白云山经过敌人10多天的狂轰滥炸，山上成片的大树全被炸成丝丝了，裸露的岩石全被炸成渣渣了，随便抓一把山上的土，少说也有三五块弹片。”

整个白云山战斗，2营打的一直很艰苦，牺牲的人也有很多，但也涌现出不少英雄人物，孙德功、杨明都是顶着敌人的枪炮子弹往前冲的主儿。

打到第10天时，第50军已经出现了很大的伤亡，考虑到这一情形，50军根据志司的指示，调整了防御部署，大部队全部撤到第二线防守，只留下了少量部队扼守第一线。

当时，2营接到的命令是死守白云山，与阵地共存亡。

孙德功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

“能不能给我们几箱手榴弹。”

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手榴弹反而成了杀敌利器，有时要比枪炮还管用。

孙德功也是后来才知道，50军当时承担的是最艰难的防御作战任务，而白云山主阵地就是关键的一环节，以至于就连军首长、志司总部也很关注这里的战况。

50军后来撤离到二线组织好防御阵地以后，立即下令撤回“与阵地共存亡”的命令，把2营从白云山撤了下来，当时营撤下来的时候，全营仅剩下161人，其中还包括55名轻伤员和18名重伤员。

据时任志愿军政治部主任的杜平回忆：

“第五十军连续在江南作战二十多天，……坚守白云山记大功的孙德功，刚走下战场，就躺倒地上，不省人事。”

等到2营全营从白云山阵地撤下来以后，对面的美军还集中火力对空无一人的白云山阵地狂轰滥炸了1个小时，当时孙德功就怔怔的看着默不作声。

尽管白云山战斗是以我军胜利而告终，但大家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心头的沉重。

“战争残酷啊！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完全想象不出来战场是个啥样子。意志不坚强的人根本挺不下来！”

孙德功晚年同记者聊起了当年白云山战斗，还谈了有关战斗意志的一件事儿。

就在白云寺阵地失守的当天，对面“联合国军”集中兵力，对四连防守的光教山阵地发动了猛攻，光教山是一个石头山，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四连没办法构筑防御阵地，打起来很是艰难，激战至下午16时，四连终于支持不住，退了下来。

光教山阵地失守以后，直接威胁到了白云山主阵地，因为光教山的海拔比白云山高三十多米，敌人居高临下，对我军威胁很大，孙德功听闻消息后，当即下令把光教山撤下来的四连编为一个班，交由四连程副连长指挥，并抽调五连一部分部队，两支部队统一在五连连长穆家楣的率领下，去收复光教山阵地。

穆家楣与四连程副连长约定，由他率领熟悉光教山阵地的四连作为前卫，先行一步出发，他率领五连随后跟进，收复丢失的阵地。

不料，穆家楣出发才走了一半路程，就发现前卫班都蹲在地上，不走了。

穆家楣上去问程副连长：

“为什么不走了？”

程副连长坐在地上，一脸的垂头丧气，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

“”我带着的部队已经完成了任务，准备回营。

“已经完成任务？”

“这算哪门子完成任务。”

穆家楣十分恼火。

按照营部的指示，程副连长指挥的四连部队要在穆家楣的统一指挥下，完成收复光教山阵地的任务，可才走了一半的路程，这个程副连长就罢工不干了。

显然，这个程副连长畏战不前。

穆家楣很不高兴，冷冷地说：

“营长交代得很清楚，你率四连战士由我指挥反击光教山嘛！”

不过，见这位程副连长仍然无动于衷，穆家楣也没有硬劝，勉强留下，对作战有害无益。

“你若坚持要走，我不强留。”

穆家楣随即下令，让二排副排长率领一个班做前卫班，接替程副连长的任务，继续向光教山阵地进攻。

不过有些意外，穆家楣收复光教山阵地，没费一点功夫，因为光教山阵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原来，敌人攻占光教山阵地后，发现山顶上光秃秃的不好构筑防御工事，加上天色昏暗，于是就退了下去。

穆家楣率领两个班，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光教山阵地。

一直到第二天，敌人的一个连才摸到山上来，打算接手阵地，猝不及防之下，被穆家楣兜头打了一阵，给打下山去了。

尽管防守颇为困难，但穆家楣还是带着两个班就在山顶上转着圈的同敌人“捉迷藏”，因为敌机经常光顾阵地，穆家楣甚至总结出了经验。

飞机轰炸过后，敌人又派了多一倍的兵力攻山。

就这么打到了下午，孙德功、杨明派人上山给穆家楣送吃的，半口袋的炒黄豆、一篮子手榴弹，还有四张白面饼和一包香烟。

一个简单的举动，却让穆家楣很感动，他是起义军官，原先在旧军队干过，在旧军队，哪有长官如此关心下属的情况。

穆家楣率领五连两个班一直坚守在光教山阵地上，后来2营接到撤退命令后，穆家楣又接过了白云山阵地防守，掩护营部率领主力撤退，一直到营主力撤离后，穆家楣才率领五连缓缓撤离阵地。

不过，穆家楣那时并不知道，因为程副连长的关系，营长孙德功直接跟团里吵起来了，一吵就是一天。

程副连长为了隐瞒自己临阵脱逃的举动，故意把四连的战士安排在外面，他第二天清晨才赶到营部。

“营长，我来向你汇报情况。”

孙德功身为营长，也打过几场营长，程副连长的这点小心思根本就瞒不住他，见自己部下战士临阵脱逃，孙德功一个大耳瓜子就扇了过去。

“我要你回来汇报?老子刚从你那里交代任务回来，要你汇报个鬼！”

程副连长也被打懵了，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说回来，人有畏惧之心，不是不能理解，但在战场这样一个特殊环境下，一个人的崩溃很容易引起连锁反应，更何况程副连长他是干部，他一个人临阵脱逃，影响的很有可能就是一片人，往大了说是影响一个部队的士气。

“你的人呢？”

孙德功怒吼着问道。

“在，在山后面。”

程副连长结结巴巴的回答，本来他是编了一套瞎话的，谎称弹药打光了，回来取，但是孙德功身经百战，哪能这么容易被蒙骗，才出去几个钟头，就把弹药打光了。

孙德功越问火气越大，干脆喊来了营通讯班班长：

“给我把程副连长的枪下了。”

事实上，程副连长那点小心思根本就瞒不住，后来营部派人去找四连的战士，一个班长揭发，说副连长把弹药藏起来了。

孙德功大怒，召集了营部干部一商量，决定对程副连长执行战场纪律。可教导员杨明比较犹豫，不赞同此时，孙德功也很理解，杨明是起义干部出生，虽然打仗没的说，但在部队管理上，总是有些束手束脚的感觉。

孙德功见状，干脆一个电话打到了团部，请团首长做决定。

不过，团里一开始也决定，对此事不严肃处理。

团政委卢昭在电话里告诉孙德功：

“对程副连长先不要枪毙，押送到团里关起来，待战斗告一段落时再解决。”

就这么一句话，把孙德功火气一下子激了起来。

“你们团里已经关了一名排长，还要关多少?要关，干脆把我一起关起来，战后一块解决算了！”

原来就在白云山战斗前，2营还发生了一件事。

1月29日，六连奉令防守兄弟峰，结果开战才两个钟头，二排排长就擅自放弃了最前沿的328高地，带着全排撤回了兄弟峰。孙德功听说消息后，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六连，在电话里训斥六连指导员熊加兴，要求把二排排长押解回营部，执行战场纪律。

可就在请示团部时，政委卢昭不同意，要求先把人送到团部关禁闭。

凡属生杀大事，卢昭总是想谨慎一些。

可这一次有出了程副连长这件事，孙德功也不忍了，直接跟政委摊牌：

“反正这个人不处决，我这个营长肯定是当不下去了，你另派人来吧，我绝对不当！”

卢昭也没办法，只好一个电话打到了师部，当时第一线的2营能直通到师部，政委兼代师长金振钟接了电话，孙德功一口气儿没歇，把情况说了一遍。

“孙德功啊，你发什么疯。”

金振钟是东北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当年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入关，在华北时曾参加一二九运动，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金振钟的党性原则性那是没话说，而且在师里的威望也很高，孙德功对这位师首长还是比较服气的。

可听了师长在电话那头的语气，孙德功还以为师长不同意他的办法，急得直接在电话里吼：

“师长，我可不是发疯啊！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战场形势这么严峻，再有几个这样的人，我还守不守阵地了？”

金振钟是个打过仗的老兵，深知战场纪律的重要性，他也很了解这位老部下的脾气，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发疯，就在电话里指示：

“既然你认为是大是大非问题，就按你的意见办。我看没啥了不起的，打仗嘛！”

撂下电话后，孙德功还没来得及安排，敌机飞过来，无巧不巧炸了营部掩蔽处，这位程副连长没来得及躲避，被炸断了一条腿，可即便如此，也没挡得住孙德功。

当天晚上，孙德功召集营里排以上的干部，宣布对程副连长执行战场纪律。

白云山战斗，2营坚守主阵地立了大功，事后志愿军总部授予2营所在的447团为“白云山团”，孙德功、杨明也立功受奖，只是想起了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两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直到晚年，孙德功还记得自己在白云山阵地上坚持执行战场纪律的事儿。

越是在危难关头，越是需要部队执行铁的纪律，这才是一支部队能大胜仗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