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州城沦陷那日,城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听说,一位流寇昨夜把周大人掳走,天未亮,周大人便举了降旗,主动开城门,迎新主。
“朝华,三姨娘喊你了!”暮夕拍着肩膀上的雪,一边喊我,一边瞟了一眼我抄写的佛经,“朝华,你这字越发练得好了,难怪除了你,谁的字夫人都不认了。”
我放下笔,“暮夕,你就别寒碜我了,我这字,日复一日,次复一次地练,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没别的本事,能讨主子开心,也算是能耐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暮夕把话顿了一下,“快去吧,三姨娘喊你, 夫人也在呢,没准是好事。”
我匆忙赶到三姨娘的院子,夫人与三姨娘正在谈着什么开心的事,笑意盈盈。
我走过去给两位主子福身,“朝华见过夫人,三姨娘。”
夫人盯着我打量几分,“朝华,你进府多长时间了?”
我思量一下,“十年有余。”
“一晃就十年了,都成大姑娘了,我记得,你阿兄把你卖进府的那日,也是这般,下了那么大的雪,你冷得瑟瑟发抖,我见犹怜。”
我把头放下,那年那场雪,刻在我骨子里,参杂着饥饿,参杂着血腥,还参杂着死别。
夫人把话转回,“这些年,你阿兄可还寻过你?”
我怔了下,轻轻摇头,“世道艰难,通州连番易主,阿兄他已杳无音讯。”
没有人知道,那年卖我入唐家为奴的,并非我阿兄,而是顾长琅,一个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地痞流氓。
三姨娘见我神色悲悯,便拉过我的手,“朝华,无碍,以后唐家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我惶惑地望着三姨娘,“朝华不敢攀恩。”
“有什么不敢的,我替你做主便是了!”夫人温声说着,“我们的意思是,让明生收了你,你在唐家这些年,为人处世,我们都看在眼里,府上这些姑娘,明生唯独看上你,等通州城平静了,就把你们的事办了。”
我错愕片刻,直直跪下,“夫人,朝华对公子从来没有非分之想,请夫人收回成命。”
“就是没有非分之想,才能安后院,朝华,你性子稳,明是非,你知道,像你们这样的身份,能做明生的妾,是最好的归宿,青瑜那里,我去说,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我看向三姨娘,她向来最疼我的,“姨娘,朝华与公子素无私情,朝华不敢对公子有别的念想。”
“是不敢,还是不想?”夫人端正身子,正色道,“朝华,你是唐府的人,别说做妾,就是留你老死府中,也是我们做得了主的,我们是喜欢你,才抬举你,你要惜福。”
“夫人……”
三姨娘把我打发下去,“下去吧,回去好好想想。”
积雪没脚踝,冷意一点一点渗入心头。
2.
才几日的时间,通州城就恢复往日的平静了。
我记得,十年前,晋国与北幽连年战争,北幽死了一位卫将军,便连夜下了降书,把通州城割让给晋国。
那年,战争惨状,至今历历在目。
通州城遍处横尸,争食人肉,盗贼猖狂,明抢明夺,如今,卫少将重新把通州收复,倒没扰民,不见一丝血。
我与暮夕在挑选丝线时,旁边几个姑娘凑到一起,指着一位男子窃窃私语,“他就是顾长琅,卫将军手下的得意良将,听说,就是他把周大人掳走的。”
“还别说,顾大人少年英才,得亏他英勇,单枪匹马闯进衙府,把周大人掳走,我们才免了战役之苦。”
姑娘们越说越起劲,那仰慕之色,藏也藏不住。
暮夕轻声感叹,“这顾长琅与周大人一般年岁,却比周大人勇敢多了,一个贪生弃城,一个夜闯衙府,朝华,顾长琅这般,算不算公子口中说的,男子该有的血性?”
我盯着顾长琅,高大挺拔,一身粗帛,右脸上那道有两寸手指长的伤疤,怎么看都不英伟,我低头喃语,“劝服周大人降和的是卫将军,与这顾长琅又有何关系,不过就是一个痞子掳走了一个书生,有什么好嘚瑟的。”
顾长琅瞥我一眼,往我走过来,痞坏痞坏地笑着,“听姑娘这口气,是瞧不上顾某人了,若不然,姑娘掳一个给我看看?”
我直视着顾长琅,“借风邀功,有什么好骄傲的。”
暮夕连忙扯着我的衣袖,“朝华,别瞎说!”
顾长琅与我四目相视,最后还是他挪了目光,爽朗地笑着,“小蹄子,希望你的命和你的嘴一样硬。”
“顾大人,朝华只是心直口快,她没别的意思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暮夕向顾长琅歉意地点了点头,半拉半扯,把我拉走。
我依稀听到顾长琅在后面吹着口哨,继而喊着我,“丫头,做人要低调一些。”
我咽喉里堵了一口气,生生咽下去,恍如十年前,他拿着卖我的银子,朝着我吹口哨,还向我喊着,“丫头,做人要知恩图报,是我才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顾长琅,你该是不记得我了吧?
3.
夜里,我做了一场梦,梦见那年那场大雪,我卷在角落里,冷得瑟瑟发抖。
我猛然睁开双目,只有身边睡得沉的暮夕,和静泊在地上的月色。
我下床,披了衣裳走出院子,冷意从脖子处探进去,我下意识扯紧衣裳,却觉得心里是空的。
那年我才六岁,晋国攻下通州,官比盗还像盗,通州城的百姓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那天入冬,下了厚厚的雪,官差挨家挨户征收粮财,我们交不出银子,那些豺狼虎豹瞅着阿娘有几分姿色,强行欺负阿娘。
阿爹操了棍子打过去,却倒在血泊里,最后,阿娘衣不遮体,也倒在了阿爹的怀里。
我哑着嗓子哭着,一个官差拎着我的胳膊狂妄地笑着,“北幽连一个孩子都养不起的,瘦巴巴的小不点,吃了我还嫌硌牙。”
我向官差啐了一口口水,官差恼羞成怒,把我丢在地上,拔起刀直指我,“臭丫头,不想活了。”
这时,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窜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欺皮笑脸地握住官差的刀,“官爷,就这么杀了她,太便宜了,这世上有什么比生离死别痛苦的,你就让她活着,让她活够一百年,让她一辈子都想着她爹娘是怎么死的。”
官差贼笑着拍着男少年的脸,“还是你狠!”
官差说着,收起刀子离开,离开之前,他还在阿爹阿娘身上补了两刀,两个没了气息的人,也碍了他他们的眼。
这个少年不是别人,就是顾长琅,是一个在晋国人手底下谄媚讨笑的流氓,至少在我眼里,他是这般可恶。
那阵时日,官差把通州城的百姓当牲口一般欺凌,叫人生不得,死不得,整个通州城没有一丝生息,连平日深巷里的狗吠声,都消失了。
后来,是通州城的几大富商联合,给官府捐了百两黄金,才震住了那些官差。
再见顾长琅,是通州平静的第三日,我连着几日没吃东西了,啃雪充饥,顾长琅丢了一个馒头在我跟前,我啐了恨的目光瞪着他,口里骂了一句,“流氓,痞子,卖国贼。”
我用了我能说出的所有难堪的话骂顾长琅。
顾长琅却没有生气,他禀着那惯有的赔笑,蹲在我面前,“挺有骨气的,想不想活下去?”
我抿着嘴,骂骂咧咧的,“我一定活得比你久!”
顾长琅捡起白馒头往我面前递过来,“希望你的命比你的嘴还硬。”
我盯着那个馒着,只是片刻的功夫,便狼吞虎噎地咽下去。
顾长琅像哄小狗一般,摸着我的头,“很好,不过,能不能活下去,得看你自己。”
“什么意思?”我抬起眼皮看向顾长琅,他嘴角那道两寸手指长的伤口衬得他这张干瘦的脸有些狡猾不实。
“你认我做兄长,我想办法把卖入唐家为奴。”
我卷着身子,恼恨恨地瞪着顾长琅,“原来是打我的主意,想用我换银子,我自己把自己卖了,也不便宜你。”
顾长琅笑得浮夸,“唐家是清明人家,如今世道纷乱,能进得了唐家,就有一条活路,你以为,就你想进唐家,这通州城的百姓,谁不想挤一条活路的,唐家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收留任何人的,毕竟,没有人能救得了整个通州城百姓。”
我虽不太明白顾长琅的话,但他有句话说对了,进得了唐家,就有一条生路,唐家在通州,富甲一方,并且,唐家管着通州的商运。
晋国想稳住通州,多少得倚着这些商人,唐家是积善之家,进得了唐家,不但有活路,还不会过得太差。
我不服气地问顾长琅,“你有办法让我进唐家?”
“当然!”顾长琅笃信地说,他站起身,“丫头,等着我好消息吧。”
后来,顾长琅不知用什么法子,把我以他妹妹的名义,弄到唐家了。
我进唐家那日,隆冬飞雪,我问顾长琅,“你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威逼诱利,让我进唐家的?”
顾长琅手里掂着卖我的二两银子,朝着我吹口哨,继而冲我喊着,“丫头,做人要知恩图报,是我才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不过,你也不用千恩万谢,你有生路,我有银子,各取所需罢了。”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顾长琅,顾长琅像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我身边,又像风一样,无声无息消失,我对他的认识,仅限于顾长琅三个字。
唐家老爷有一妻三妾,偌大的唐家,却只有一个男儿唐明生,唐明生是三姨娘生的,我进唐家那年,十岁的唐明生过继到唐夫人名下,就成了唐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唐明生十六岁就娶了少夫人,可惜,这几年,少夫人肚子一直不争气,唐家上下便开始张罗着给唐明生纳妾,若不是这两年通州动荡不安,也许唐明生的妾,也不止一二个了。
想到这里,我微微低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踝,我知道,唐明生温厚善良,这唐家更是通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哪怕做妾,到了唐家这里,也要比外面的正经夫人要高人一等,我这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犹记得那年,我进唐府的第三日,唐家就给唐明生办了过继之礼,他有小娘,却只能认唐夫人做母亲,与唐夫人久居一院。
那日我在院子里扫雪,唐明生独自站在角落里,看着三姨娘的院子门口,我喊了他,“公子,回屋吧,别着凉了。”
唐明生望了望我一眼,他脱下披风披在我身上,“我知道你,前几日被你阿兄卖进来的,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后来,唐明生真的护了我十年,他让我到他的屋子伴读,我看到唐明生在唐家的期盼下,担着唐家嫡子的担,努力又压抑,他看着我卑微恭慎讨活路。
有一次唐明生看着窗外开得正盛的红菊,明媚娇灼,他忽而在纸上写了朝华两个字,“朝华,对了,朝华,以后你就叫朝华了!”
朝华,承着我与唐明生对明媚的希望。
背后忽然一暖,我猛然回头,唐明生把他的白羽披风披在我身上了,他温和地说,“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吹风,着凉了怎么办?”
“公子,这不可!”我思绪飘回,想取下披风。
唐明生却替我把系绳绑好,他的手碰到我的手的时候,我慌忙把手抽回,低着头,“这么晚了,公子怎还不休息?”
“我刚从春风居回来,有些账对不上,不经意就晚了。”唐明生说着,轻嗯一下,“母亲说,你我之事,你不愿意?”
“呃?”我抬目,有些愧疚地点了点头,“通州城想做公子旁室的清白姑娘多了去,奴婢不敢贪想。”
唐明生单手背负,他声音温磁,“朝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心里想什么,我猜不到十分,也能猜个七分,你不必拿这些话搪塞我。”
“公子,奴婢没有……”
唐明生侧眸盯着我,我那些虚伪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你是不愿意与我共度一生,还是不愿意做妾?”唐明生笑意有些苦涩,“朝华,你知道很多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的,只是,虽然是做妾,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我把披风解下来,双手奉还给唐明生,“公子,奴婢这些年,的确没有想过要嫁人生子,还请公子原谅。”
“你怎么就不愿意了!”唐明生有些愠色,他深深地盯着我看,“朝华,我们是同一类人,这十年来,我看着你在唐家如何一步一步扎实自己,祖母只是说了一句,江家老夫人的双面绣独到,你把十根手指头都扎破了,也要把双面绣学会,母亲说通州不安,要常年礼佛,你便夜以继日练字,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地抄佛经,小娘身子不适,大夫说以晨露做药引,你就连续采了一个月的晨露,还有,那次我从树上摔下来,你想都没想,就用身子接住我,朝华,你这么忠心侍主,事无巨细的,不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吗,给我做妾,你那些年的努力,不都没白费了,并且,还能体面地活着,你怎么就不愿意了。”
唐明生说得没错,这十年,我全心全意,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极力侍主,我坦言,“公子,我这么做,是图生,不是图爱,公子与奴婢,犹如云泥之别,奴婢敬你,畏你,顺你,但奴婢是不会轻亵你。”
“所以,你敬畏我,唯独没有爱我。”
“对不起,公子……”
唐明生带着几分坚决的语气,“朝华,别忘了,你是我唐家的人,愿不愿意,不是你说了算,我已经违背自己的意愿,娶了青瑜,一个妾,我还是替自己做得了主的。”
我恍惚,好像这是唐明生第一次与我生气,我也不退让,“如果我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我,就是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是不愿意。”
唐明生摇头,“朝华,你不会的,你比任何人都惜命!”
“公子真的了解奴婢吗?”我莞尔一笑。
唐明生只看到我小心翼翼苟活的样子,他却不知道,十年前,在我见过饿莩遍野,见过刀尖沾血,见过那毒衙差赵成往阿爹阿娘的身上捅刀子的时候,我就不怕死了。
我可以惜命,也可以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