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汴京。
一向冷清的“陇西郡公”府第,竟然传出了笙箫管弦的悠扬乐声,传出了宫女歌姬的清婉歌声。这突兀的现象,引起了墙外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监视的侍卫长的注意。
“老人家,今天府里怎么这样热闹?是怎么回事呀?”
侍卫长假意关心的向府里的守门的老兵打听。老兵不疑有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今天是郡公四十二岁的千秋寿诞!旧日的乐工、宫女、歌姬们,都来向他祝寿,所以这么热闹。”
“哦!过寿诞呀。怪不得!”
侍卫长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着不屑与不满。当即,他就一状告到了皇帝面前:一个亡了国,身为囚虏的人,居然还这么嚣张,敢在家里关着门摆他国君的谱,欢天喜地的庆贺生辰!
欢天喜地?事实上,虽然陇西郡公李煜饮着酒,听着歌,赏着舞,脸上也勉强地露着笑颜。他心中的苦涩,却又有谁能了解?谁能分担?
他今年四十二岁了!他被迫来到这不属于他的土地,过着仰人颜色,苟延残喘的日子,也已经快三年了!他的心境,就像他给一个旧日宫女的信上写的一样:
“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
也就因为这封信,触动了那些曾经追陪过他,受过他的恩惠,在江南王宫里,享受过真正不知愁岁月的乐工、宫女、歌姬们的心吧?才特意在他生日这一天,为他安排了这样一场寿宴。
一位歌姬,正在席前唱着他在江南时,为了他的“大周后”所作的《玉楼春》,词中充满了欢娱的情调: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歌声,牵引着他的心魂,飞向了江南,飞向了他那不知愁的少年时代……
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是“人上人”。他的父亲李璟,是江南“唐”国的皇帝,他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照着行辈,他的本名是“从嘉”。后来,才改名“煜”,字“重光”的。
他生而具有异相;有着宽广的额头,丰润的脸颊。两颗门牙,是连成了一片的骈齿。而眼睛里,有两个瞳仁。
他天资聪明,孝顺友爱,心性仁慈。少年时代,就显现出不凡的文学与艺术才华。这正是他父亲李璟的爱好,因此对他文艺方面才华的栽培不遗余力。
他从小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不但能文、能诗、在书画与音乐方面,也有很高的品味与造诣,尤其擅长填词。因此,他的父皇李璟对他非常宠爱。先封他为安定郡公,又晋封为郑王。
在他之上,有五个哥哥。本来怎么也轮不到继位的。但不幸,其中的四个哥哥都幼年早夭。唯一成年的哥哥,被封为太子。而这位太子哥哥,后来也一病而亡了。他就成了父皇最年长的儿子,也因此被立为太子。在他的父王李璟去世之后,他登上了皇帝的宝座;那一年,他二十五岁。
在唐朝亡国之后,南方、北方都不断地有群雄割据,称帝称王,彼此攻伐。周围“国家”起起落落的成立、灭亡。在这样纷乱的局势中,江南却是一块乐土。而且,因着“唐”国两代国君对文艺的爱好与提倡,许多文士,纷纷迁移江南。使江南不但文风鼎盛,艺术成就也格外辉煌。
焕发着艺术光华的江南“唐”国,在武力方面上,却从来没有强盛过。
在李璟的时代,北方的“周”国最为强盛。曾出兵伐唐,直逼长江。李璟自知不敌,奉表称臣,并去帝号、年号。
到李煜继位时,“北周”已被“宋”所取代,而且有一统天下的迹象。于是,他即位之后,也派了使者到“宋”去表达了“唐”愿为“宋”的属国的意愿,“上表称臣”。后来更连国号“唐”都去了,只称“江南国主”李煜。
虽然如此,他还是“一国之主”!在“山高皇帝远”的假象下,可以继续过着诗酒风流,歌舞升平的日子。
他的王后姓周,小名娥皇,是李璟在位时的宰相周宗的大女儿。李璟爱好音乐,听说娥皇不但国色天香,而且精通音律,尤其擅长弹琵琶。特地召入宫中表演。她以惊世的技艺与才华,得到李璟的赞赏。因此将宫中珍藏的国宝乐器“烧槽琵琶”赐给她,并把她指配给当时的太子李煜为妃。
到李煜即位后,就册封了这一位不但具有绝世姿容,更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为后。
他们真可以说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属。两人不但年貌相当,而且有着相同对文艺的爱好。在李煜的鼓励下,娥皇发挥了她在音乐艺术上才华。有一次,她想邀李煜跳舞。李煜笑着说:
“如果你能创作新的曲子,我就跳!”
娥皇取过文房四宝,一边哼着曲调,一边写下曲谱。她哼的曲调不曾中断,写的音符不曾停滞。不久,就写成了一首新曲。因此,李煜不但为她起舞,还为此曲命名为《邀醉舞破调》。她又将得到的唐代《霓裳羽衣舞》的残谱,整理修补成完整的曲谱,更令李煜为她的才华倾倒。
原本就爱好文艺,喜欢填写新词的李煜,身边有着这样一位貌美如花,知情解意,能歌善舞的王后,更引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为她写了许多的新词。像《一斛珠》、《玉楼春》都是为他能歌善舞的爱妻写的。他们夫唱妇随,享受着充满了爱与美的品味的生活。两个人就沉醉于艺术的天地间,浑然忘我。可是,这样美好的生活,只维持了十年。他的爱妻,一病不起……
娥皇曾为他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叫仲寓,次子叫仲宣。他们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娥皇尤其钟爱幼子仲宣。不幸的是,深受母亲钟爱的仲宣,却因病夭亡了!娥皇承受不了殇子之痛,也随之病倒。
李煜深爱他的妻子,天天陪侍在爱妻的病床边,而且亲自的喂食、喂药。但,娥皇的病,并没有因此减轻,反而一天天的沉重了。她的父母放心不下,让她的妹妹到宫中来陪侍姐姐。李煜跟小姨妹常在娥皇的寝宫见面,并戏称她为“女英”。
这名字听在娥皇耳中,使她不觉敏感起来;在流传的历史故事中,尧帝有两个女儿,姐姐叫“娥皇”,妹妹叫“女英”,双双嫁给舜帝为妃。李煜叫她的妹妹“女英”。这是否表示:李煜也想“一箭双雕”的纳她的这个小妹妹为妃呢?
她的敏感,竟然是事实;李煜的确与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姨妹,已然在日久生情之下,彼此爱恋了。
偶然,娥皇听到宫女唱着李煜新作的《菩萨蛮》词: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她是个精通诗词音律的女子,一听这阕词,就知道词中的“奴”是谁,“郎”、“君”又是谁。她为之黯然神伤;原来,她以为生死不渝,天长地久的爱情,是那么经不起考验的!她的病,竟给了她挚爱的丈夫,亲爱的妹妹偷情的机会!
在心灰意冷之下,她的病情很快地恶化了。她留下了她的公公赐给她的琵琶,和她与李煜定情的玉环,写下了几句遗言,要求薄葬,含恨而死。
她死后,李煜含泪写下了数千字的祭文,祭文写得非常的悱恻缠绵。在祭文中,他追怀着与她之间的情爱,追忆着昔日两情相悦的欢娱。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生活雅趣,和今日伊人早逝的哀伤。最后。他署名“鳏夫煜”来寄托他的哀思。并给娥皇“昭惠”的谥号。
当时,李煜正在为他的母后服孝。因此,直到三年孝服期满,他才再度册立王后;新王后正是“女英”;他以前的小姨妹。因为两位王后都姓周,为了便于分别,就称娥皇为“大周后”,女英为“小周后”。
小周后娇憨可爱。在才艺方面,显然比不上姐姐,但也颇懂得生活情致。她和李煜,曾经命人做了一座小小的红罗亭子,小得只容纳得下他们两个人促膝而坐。他们将这一座小小的亭子,安置在梅花林里。这小亭子,是这么的温馨、宁谧。他们期望着:永远在这个只属于他们的小小世界里相依相守,忘掉这世界上的一切苦难、丑恶。
对一个寻常的人,享受风花雪月的生活情趣,是无伤大雅的。但,李煜是应该日理万机,治理国政的一国之主呀!作为一个文人的种种美德,在作为一个国君上,都是不合格的!
他的国家非常弱小,而江北的“大宋”虎视眈眈。他一直逃避着现实:希望以低姿态的称臣纳贡,换得苟且偷安。现实却是不容许他逃避的!他的忠臣潘佑、李平劝谏他,不可以一天到晚的沉湎于享受逸乐,要秣马厉兵的积极备战。他不爱听这样的话,反将他们下狱,瘐死在狱中。
宋国皇帝赵匡胤要他到汴京朝见。他是个文人,生性懦弱,不敢北上。却也不敢得罪宋皇,便派了七弟从善去。赵匡胤知道他们兄弟友爱,把从善扣留了当人质。他一再请求让他的弟弟回江南,都被拒绝了。宋太祖再次召他赴京,他还是不敢去,称病推托。使得宋太祖大怒,立即命大将曹彬率军南伐。
他害怕了,连忙派了能言善道的大臣徐铉去求饶。力言他是以儿子一般的孝心,尽忠大宋的。赵匡胤一句话堵住了徐铉的嘴:“李煜说他是我儿子。儿子和父亲有分成两家过日子的吗?”
徐铉无功而返,李煜听说宋军要搭浮桥渡长江。问近侍:“长江可以搭桥吗?”
近侍懂什么呢?安慰他说:“自古以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他很高兴,自欺地说:“我也认为这简直是儿戏!”
但他的心里还是不安的,因此沉迷在佛法中;希望靠着佛祖保佑,而免于兵灾。因此,他不理朝政,一天到晚的到庙里听和尚讲经说法。直到宋军渡了江,兵临城下,他才如梦初醒。然而,什么都来不及了。只有率领着大臣,袒着上身,出城向曹彬投降。
曹彬看到他那副可怜的样子,又生气、又同情地说:“你到汴京之后,俸禄有限,生活恐怕会很艰困。还是多带一些金银财宝去吧!”
他也只能照办。到上船的时候,船板是一片木头搭的。他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走过去。有人担心他会在半路上跳水,自寻短见,无法向皇帝交差。
曹彬笑着说:“算了吧!他连个木板桥都怕成那样了,哪有寻死的勇气?”
船队,带着他一家老小北上。这是他一生的转折点。也是他苦难的开始。
到了第二年正月,他才到达汴京。穿着白衣,带着纱帽,到明德楼下朝拜赵匡胤。赵匡胤恨他屡召不至,就封他为“违命侯”,不时找机会羞辱他。
有一次,大宴群臣,召他陪坐。说:“听说你在江南时,最好诗词。就举最得意的一联来,给我们欣赏吧!”
他想了一会儿,才摘出他《咏扇》中的对子,念:“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赵匡胤却不怀好意地笑问:“满怀的风,到底是多少?”
他张口结舌的答不出来;诗词哪是这样解释的呢?
赵匡胤看着他的窘态,笑着对群臣说:“好一个翰林学士!”
意思是:他只配当个翰林学士,哪配当一国之主呢?
第二年,赵匡胤驾崩,赵光义即位。赵光义把“违命侯”改为“陇西郡公”,并给他月俸三百万钱。但,这并不表示他的日子改善了。赵光义跟赵匡胤一样地厌恨他,以困窘他为乐。
有一次,故意召他陪着到“崇文院”看书。对他说:“这里有不少书,是你在江南时的旧物。你还有趣兴再读吗?”
他也只有默然相对。
虽然名义上封了“郡公”,但,对他的监视非常严密,他完全没有行动的自由。漫漫长日,他只能孤独地看着日出日没,怀念他的故国,怀念着过去在江南那些美好的日子。怀念着那些曾经在他身边,而如今都已离散的亲人。
然而,这一切,都只允许他在梦中怀想了!他已失去了一切!包括他高贵的身份、地位,他所热爱的风雅生活,及他所爱的人!
有一天,赵光义见到曾经是李煜臣子的徐铉,问:“你曾经去见过李煜吗?”
“臣未奉旨意,不敢私自去见他。”
“好!现在你奉了旨了,去看看他吧!”
于是徐铉来到了陇西郡公府。门前非常冷落,只有一个老兵看门。徐铉表明了来意。老兵说:“陛下有旨,不许郡公接见外人。”
徐铉道:“我就是奉旨来的!”
于是,老兵让他在庭院中等候,自己去通报。过了一会儿,老兵拿出两张旧椅子,相对放着。徐铉说:“只要当中放一张就够了。”
正说着,李煜出来了,带着纱帽,身上穿着道服。徐铉见了,整整衣襟,向他下拜。李煜连忙下阶扶起。
徐铉道:“主君在上,哪有不拜之理?”
李煜叹口气:“时至今日,哪还有什么君臣宾主之礼?你坐下说话。”
徐铉谨守分际,不敢与他对坐。把椅子移偏了才坐下。见到他,李煜想起了前尘旧事,触景伤情。不自觉拉着徐铉的手,失声痛哭。
徐铉也不由得陪着他哭;他亡国入宋之后,倒是受到了赵光义的赏识,做了宋朝的官了。如今,见到故主的境遇如此不堪,又怎么忍得住眼泪!
好不容易收住了泪,两人却又只能默然相对,不知说什么好。久久,李煜长长叹了口气:“悔不该,悔不该当初错杀了潘佑、李平!”
徐铉离去后,赵光义问他与李煜见面的情形。徐铉也不敢有所隐瞒。听徐铉说,李煜后悔杀了潘佑、李平时,赵光义的脸色变了。
他早已听说,潘佑、李平是劝他积极备战才被杀的。李煜现在后悔杀了他们,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而且,他也听说,李煜一直不忘故国,时时在词中寄托着他的故国之思;李煜完全不知道,这对一个亡国之君来说,是最犯忌的!当然,这也更令赵光义不满。
在李煜之前,也有两个亡了国的“后主”。一个是蜀汉的后主刘禅,他入魏之后,封安乐公,留下了一句“名言”:
“此间乐,不思蜀矣!”
另一个是陈国的后主陈叔宝,他入隋之后封长城公。对亡国一事,好像全没有感觉,还是天天吃喝玩乐的享受生活。甚至连亡了他的国的隋文帝都看不过去了,觉得这个人陈叔宝没心没肺!可也因此,不让皇帝疑忌。因此,刘禅与陈叔宝也都没有因亡国而受苦,而得以善终。
赵光义不了解,为什么刘、陈可以如此,李煜就不能像那两个“后主”一样,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接受自己的新身份、新环境,对大宋表现出心悦诚服的归顺之意呢?他到底想什么?难道还想……
“李煜在府中张灯作乐,欢度生辰?”
听到侍卫长的报告,赵光义为之震怒!他应该规规矩矩、安安份份的过他的日子,为什么还这么不知收敛?
而当他看到李煜新作的词时,更怒不可遏;李煜以前的词风不是这样悲苦的!而现在,过去那种清新、欢悦、婉约的风格全不见了,而变得悲壮,甚至凄厉,充满了亡国之痛。
原来,他从来没有对大宋的“不杀之恩”感恩戴德过!原来,种种恩遇,对他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原来,他还一直沉湎在他昔日的故梦里;在他的故梦里,他是君王!
看!他的词写的什么?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穻照秦淮!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赵光义传楚王元佐前来,交给他一壶酒,冷笑说:“今天是李煜的生辰,你就带着这一壶酒去给他助兴吧!”
这是一壶毒酒。而且,加在酒中的毒药名为“牵机药”;不仅致命,还不让人死得痛快;吃了这毒药的人,得痛苦挣扎到头与脚反接成车轮才能死去!
李煜死了!在历史上,他是亡了国的“南唐李后主”。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词”的国度里,他却不仅是一个亡国的后主,而是永远被人赞颂称誉的“南面王”!
(完)
文:巴德,已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