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本是天上谪仙,爹拿了她的法器将她强留人间。
爹说:「芸娘,花开并蒂莲,人结百年好。」
「你我一时夫妻,生生世世也是夫妻,我必不负你。」
可后来爹却抢着将白月光迎回了家。
他们成婚那天,一场大雨塌了他们的婚房。
爹不知道,腾云驾雾是仙人生来就有的本事。
区区法器,怎么可能禁锢仙子为他生儿育女。
1.
我自幼就知,我娘是天上的仙女。
每每当她讲起天上的故事时,我都会忍不住拽着她衣角问她:「娘,天上的日子那么好,您为什么要留下来啊?」
娘总是无奈地点点我的鼻子,但笑不语。
这时,爹就会把娘揽进怀里。
因此在我记忆中,娘一直是被宠爱的样子。
直到异族公主进京献舞,爹跟那些王公贵族争破了头,终于得偿所愿带公主回府,她一双含情眼里从此阴霾遍布。
这位公主以往闻所未闻,本族战败后突然出现。
声称自己体弱多病,养在深闺鲜有人知。
可刚一露面就借着婀娜的身姿引得全城男子涌动,生性低调的爹爹竟也为她出头。
满朝文武百官眼皮子底下,爹叩求圣上赐婚,全了和亲之喜。
娘得到消息时,人已经被带到府上。
此时她已怀胎六月,扶着肚子艰难地去见爹。
爹把住娘的手避了人说:「芸娘,外族新败送来公主愿结百年之好,为国尽忠是我的本分,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一口一个家国百姓,噎得娘默了半晌。
「朝堂之上良臣能将何其多,怎么偏就轮到你身上?」
「非得娶她才能显出你对国家的忠心吗?」
「你意气决断,可想过我没有?」
面对娘的诘问,他愧疚地垂下头,跟娘分析起朝堂上的局势。
如今圣上垂老,御外之战已是力挽狂澜,和亲一事正中靶心,只是花落谁家有所争议。
将军威名赫赫,相国足智多谋,皇子更是各有风姿。
论来论去,还是他这个不大不小的官刚好合适。
爹言辞恳恳:「芸娘,她对中原文化一概不知,又是异邦人,绝不可能插手家宅之事,就算有了孩子也不可能入朝为官,一生都活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
「我娶她为侧室不过是为君分忧,一片赤胆之心,你是懂我的,对吗?」
一阵魅惑的铃铛声横插进来,钻入爹的怀抱。
「顾大人怎丢下我这么久,难不成是夫人对婚事有异议?」
「我也不想为难大人,只是两国相交,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躲在娘身后瞧着爹怀里的公主心生疑惑。
公主初次来朝,与爹也不过一面之缘。
可看他们肌肤相贴亲密无间,此刻比起娘,他们更像是恩爱多年的夫妻。
爹虽然极力偏头远离,但发红的耳根出卖了他的情绪。
「你可想过我不同意?」
「芸娘,圣旨已下不容悔改,无论你相信与否,在我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位妻子。」
霎时娘脸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爹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连忙上前扶住她颤抖的身躯。
娘死死抓住爹的衣衫问他:「和亲在事不在人,即便没有你也会其他人,碍不着大局。」
「公爹留有先帝所赐的丹书铁券,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爹拂去她的手,眼里难掩失望。
「我荷蒙圣恩,唯恐不能尽心尽力,公主屈尊嫁我,本就受了委屈,我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了圣上和公主的决定?」
「此生此世,我的正妻唯你一人,绝不他改,你无需多虑。」
「芸娘,就当是全了我的心意吧。」
爹娘举案齐眉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爹用这么重的语气和娘说话。
昔日山盟海誓,都换不回此时的郎心似铁。
娘最后深深看了爹一眼,果断转身离去,一滴水珠砸在她紧攥着我的手上。
我问娘:「爹是不是变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娘摇头苦笑:「或许,你爹从未变过。」
「只是娘想的太美、太好了。」
2
娘说过,她在天上当神仙的时候最喜欢看人间的话本子。
红尘情爱纠葛深深吸引着她。
王母不忍她郁郁寡欢,借着惩戒之名放她下凡散心。
那时,爹还是个浑身打满补丁的泥腿子,大雨浇了他的书箱。
娘看他愁眉苦脸的,施法救了他的圣贤书。
爹既惊又喜,连呼「仙子降世」给娘作揖。
娘被逗得咯咯笑,感动他的勤勉暗自助他上京为官。
状元游街那天,爹径自驾马狂奔追上正腾云飞去的娘。
他褪了状元袍,掷了百花帽,以命起誓求娘留下。
望了望头顶青天,娘迟疑了。
「仙凡有别,你寿命不过百年,即便我留下也不能长长久久。」
爹红着眼眶,声音嘶哑:「不敢肖想长久,但求此生此世。」
「今生我顾言潇只求芸娘为我逗留片刻就好。」
「如违此心,天谴命亡。」
仙子洒泪,化为荆钗布裙,法器金簪也落入男人手中。
成亲不过月余,娘就怀了我。
娘本就眷恋红尘,不似高门贵妇身居后院,喜欢带着我四处游玩,令我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就见识过寻常女子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风景。
她不懂人间愁苦,亦不爱功名利禄,总是对我说「开心就好」。
对娘而言,不开心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苦难。
爹的官越做越大,我们随着爹从京城搬去边州,又从边州搬回京城。
不能施展法术的娘再也不能日行千里,只能一家子人挤在窄小的马车上。
路上娘总是恶心呕吐,爹还以为是马路颠簸,找郎中诊完脉才知道她竟又有了身孕。
爹大喜过望,频频嘱咐马夫仔细小心,可始终没把手里的金簪还给娘。
人总是怕得而复失。
娘知道,所以不提。
只按捺着不适装出笑脸让爹宽心。
娘怀胎不稳,爹让娘在宅院里安心养胎,自此娘头上不再是万里晴空,而是框起来的四方的一角。
爹早出晚归,忙着朝政,不知何时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初心。
他和公主大婚的那一天,皇上亲自写了婚帖差太监送来,宾客满座,阖府上下红绸喜烛刺痛了娘的双目。
任由丫鬟说得天花乱坠,她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勉强支撑精神跟我说:「依依,你不是最喜欢吃糖了吗,婚宴上有各种各样的喜糖,怎么不过去吃?」
我撇了撇嘴,眼泪呼之欲出:「爹不要娘和依依了,依依也不要他,谁稀罕吃他的喜糖!」
「依依......」
娘蹙眉刚想斥责我,丫鬟又来请了。
「夫人,新娘子已经到府上了,大人说和亲事大,皇亲国戚也来贺礼,让您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不光全了大人的颜面,也是全了圣上和公主的颜面。」
我随手捞了东西砸过去:「瞎了你的狗眼!没看到我娘身体不舒服吗!?」
「让那劳什子公主从哪来的滚回哪去!」
话音刚落,爹不知何时过来,在娘的惊呼声中给了我一巴掌。
「芸娘,你平时就是这样教育依依的?」
他痛心疾首:「对一国公主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娘心疼地抚摸着我脸上的红肿,对爹怒目而视:
「依依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请婚的时候可有想过她的心情?」
爹说:「她是孩子你还是孩子吗?事已至此,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娘终究还是起身更衣,被搀到了前厅。
乌雅梦儿身穿大红嫁袍,行动时发间隐隐绰绰闪着华光。
她侧身端起妾室茶,那支熟悉的金簪就明晃晃怼到了娘的脸上。
3
见娘看着金簪失神,爹开口道:
「芸娘,谢谢你这些年为我做的一切,也谢谢你把自己最喜欢的簪子送给了梦儿。」
乌雅梦儿紧接着奉上茶杯。
眼前这一幕不像娶一房侧夫人,竟像新人替了旧人。
众目睽睽之下, 娘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突然自嘲一笑,将茶一饮而尽。
乌雅梦儿笑魇如花:「听说夫人身子不好,还是早点回房歇息吧,照顾大人的事交给本公主就好了。」
在来前厅的路上,爹向娘连连保证不会在公主房里过夜。
「公主千金之躯,我怎么敢冒犯于她,芸娘,我只是去走个过场罢了,很快就回来。」
娘的声音里已听不出爱恨:「既然是千金之躯,怎么会下嫁于你?」
「顾大人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祝您和公主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爹默默无言。
那晚烛火摇曳至熄灭,爹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手放在娘的脸旁,不一会儿就盛满了泪珠。
我不敢妄动,僵着身子直至天亮。
次日,爹见到娘嘴唇嗫嚅不知如何开口,满面愧疚。
「芸娘,公主头一次来中原,看了志怪话本心里害怕,实在离不开人,我......」
看娘神色冷淡,并不理会他,爹心虚地伸出手摸了摸娘的肚子。
许是母病及子,娘肚子的宝宝也厌烦了爹爹,狠狠蹬了他好几脚。
爹松了一口气:「芸娘,你瞧这小子多调皮啊,一定让你受了不少苦吧?」
「等你把他生下来,他就是我的嫡子,我会手把手教他仁义道德,对他寄予厚望,将来我们顾家会再出一位了不起的官老爷也未可知。」
娘话里带刺:「倘若跟你一样当官发财抛妻弃子,我生他何用?」
「依依如此听话乖巧,整日承欢膝下,自从有了侧夫人,也不见你和她多说一个字。」
爹腾地站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第一次见白面书生的爹脸涨得这么红。
他指着娘几近崩溃:「这些年来除了你我何曾有过别人?不过是为国请命娶了一位侧夫人,你就夹枪带棒处处给我脸色看。」
「你出去看看哪个男人不有个三妻四妾,你还要我怎样?」
诚然,用世俗的眼光来看,爹是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夫君。
成婚十年,路上有女子经过他都要连忙垂下目光不会多看一眼,同娘如胶似漆,日日都恨不得黏在一起。
京城里早就将他们夫妻二人奉为佳话。
娘说,她在天上看的话本子里的男人就是爹这样的,话本子里的男女最后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她相信她和爹也会幸福的。
可人生终究不是话本。
本子上的是白纸黑字,做不得假。
人却是活的,活的才会变。
爹挥落的茶杯撒了娘满身,蔫头耷脑的茶叶污了衣裙。
我哭着去打爹:「爹坏!爹欺负娘,依依再也不理爹了!」
他叹了口气,喊丫鬟给娘擦拭。
「依依乖,你娘只是在跟爹使小性子呢,依依和爹等她自己想开了就好了。」
言罢,他将我推到娘身边,拂袖离去。
我用袖子给娘擦肚子上的茶水,娘握住我的手,脸色苍白。
与其说金簪对她限制颇多,不如说肚子的孩子吸尽了她的仙力。
娘说,若不是怀着弟弟妹妹,也许她早就走了。
我问她走哪去,能不能带着依依。
娘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被框起来的四方的天。
4
新婚燕尔几日,乌雅梦儿终于来给娘请安。
她笑容明媚,浑身上下写满了幸福,一如娘刚嫁给爹时的模样。
「真羡慕夫人能为顾郎开枝散叶,不像我,只能和顾郎日夜相伴,话说平常。」
娘语气平静:「世事无常,人心不古。」
「公主未至之时,顾言潇亦与我举案齐眉,如今公主已入府,焉知不会有后人?」
公主听后不怒反笑,眉眼弯弯好似月牙。
我下意识看向娘的眼睛,紧张地抓住她的手。
她定定地看着娘,眸光潋滟险些滴出水来。
从前我只在娘身上看到过这么漂亮的眼睛,如今四目相对,竟别无二致。
娘浑身一震。
难怪乌雅梦儿中原话说得这么流利,难怪爹不容反驳迎她进府。
千千万万个秉烛相伴、含情对视,原来都是透过娘的眼睛留恋着另一个人。
娘摇摇晃晃起身要走,没想到乌雅梦儿一把擒住她,一旁的花瓶被扫落在地,她借力摔在碎瓷片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娘回过神来时乌雅梦儿已经在地上疼得拱起了身子。
恰巧爹下朝回来看到这一幕,他顾不上一地的残渣,扑过去将公主打横抱起。
御医快马赶到,爹急得团团转,扬起还染着乌雅梦儿鲜血的手甩了娘一巴掌。
「秦芸!有什么冲我来好了,为什么要害梦儿!?」
娘被打得一个踉跄,险些磕了肚子。
「娘!」
我冲过去护在娘身上,恶狠狠地瞪着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冷风,冻得我发抖。
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出格,手足无措地想扶起娘,却被娘躲开。
脸上鲜红的血巴掌散发着难闻的铁锈味,她缓缓抬起头问:
「顾大人出够气了吗?」
爹慌乱点头,又不知所措地摇摇头:「芸娘我......」
话未说尽,娘已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因为情绪波动起伏太大,加上受了惊吓,娘肚子里的胎儿还是没保住。
那是一个爹最期待的男胎。
未来的嫡子。
爹悲痛不已,醒来的乌雅梦儿流下一行清泪:
「我本是体恤夫人怀胎辛苦,才替夫人多体贴顾郎,若是夫人不满尽管直说好了,何必如此惩处我?」
「打伤我事小,失了孩子事大,夫人聪慧,怎能犯这种糊涂啊!」
我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她脸上指出个窟窿。
「明明是你自己打碎了花瓶躺上去,凭什么诬赖我娘!」
爹恨不成刚,斥责我:「休要胡说!依依,你小小年纪就已经谎话连篇,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娘醒后,对爹说的第一句话是:
「顾言潇,你放过我吧。」
爹沉默片刻,痛苦道:「芸娘,我知道你没了孩子伤心,可那也是我的孩子,我的难过一点都不比你少。」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娘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顾言潇,你扪心自问,你还配和我有孩子吗?」
「一纸休书,放我离去,这是你我最好的结局。」
听到娘要走,原本垂头不语的爹忽然勃然大怒:「放你离去?」
「你想去哪?你还能去哪?」
「这红尘凡世,哪里还有你容身之所?」
「我劝你绝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当你的正室夫人,我顾言潇此生唯你一位发妻,绝不会变。」
展翅高飞的鸟被关进了牢笼。
娘看着被钉死的窗户透进来的一寸天空,看了整整一天。
她的眼泪早已流尽了,眼眶成了干涸的水井。
爹以为拿了她的金簪就万无一失,就能困她一辈子。
可他是凡人,又怎知腾云驾雾是神仙天生的本事。
能困住娘的始终只有「情」之一字而已。
爹走后那晚,风卷残云,院子里栽的高树被拦腰吹断,大雨倾盆而至,即刻间深到膝盖。
房屋坍塌,被雨水碾成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