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谚》中有这样一句话:“肝肺如能语,医师面如土!”学问之道,研究越深入,则会觉得问题越来越多,而深深感到自己的不足。
首届“国医大师”裘沛然老先生曾说过:“今天的很多中医理论,恐怕有不少是人为和机械的东西,禁锢了我们的思想。”
我国元代医学家王好古就曾经写过一本医书,书名起得很好,叫做《此事难知》。他的用意是,医学这门学问很深奥,如对人体生理功能、疾病机制以及治疗法则的了解,一般医家都很难说能有真知灼见。
王好古这个“此事难知”的命题,是颇能切中肯綮的。王氏自谓:读医书已经几十年,虽然是寤寐以思,但总不容易“洞达其趣”,他很想寻访高明的老师,可是走遍国中而无有能知者。海藏老人的这番话和其书的命题,的确是非常切合实际,同时也很为客观。
医道精微,此事难知以医圣号称的张仲景,他在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之际,也兴起“人禀五常,以有五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的浩叹。
张机为此再三叮咛并明白宣称要阐明“阴阳经络府俞”的理致,从而创立六经辨证的法则,《伤寒论》中也无可置辨地载述了:针足阳明使经不传,先刺风府、风池,刺期门,灸少阴,灸厥阴等不少有关经络府俞的内容,然而后人尚有强把六经说成是非经络、作为证候群等等以解释者,竟以歪曲附会之见强加于古人,可见此事之难知也如此!
孙思邈为盛唐一代大医,他研究医学,自称“青衿之岁,高尚兹典,白首之年,未尝释卷”。他以毕生之精力博采远绍,以期“探赜索隐,穷幽洞微”,然而也兴“晋宋以来虽复名医间出,然治十不能愈五六”之感,并鞭挞当时医界对学习医学所抱的轻率态度。
如谓:“世有愚者,读方3年便谓天下无病不治,及治病3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故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也。”孙氏之言,盖深知医道之难精,而痛心疾首于浅尝辄止的医界颓风。这里可见古代这些著名医学家对医学的探索是何等虚心,勤奋和慎重。
叶天士临殁时对子孙说过几句告诫的话:“医可为而不可为,必天资颖悟,读万卷书,尔后可以济世。不然,鲜有不杀人者,是以药饵为刀刃也。我死,子孙慎勿轻言医!”
不知,不妨碍治病!《此事难知》这本书,当我第一次看到时,觉得这四个字简直就写出了我的心声。因为那时,我就是觉得自己搞不定自己所爱的中医,钻研,刻苦,我哪个都没少,但有时可能连一个基本的病都不见得能看好。
咳嗽看似简单吧,有时我都能生生的治一个月,也没见好。
那时对自己充满了质疑,当在诊室里再遇到絮叨个不停的病人,一直在那里问我,他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时,我就在想,我是不是适合学中医,我是不是需要换赛道?
然后看到了这本薄书,原来古代的知名医家,也一样遇到过学了医,但还是觉得搞不定的。
想到那时,我曾经去问一位知名的民间老中医,他没在医院待过,虽然也考过了医师证,但西医他几乎是不会的,但这却不耽误他会看,能看好各种的西医诊断的病,我问他看病给别人号脉,开方怎么那么有效。
他竟然回答我,其实都是虚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就是号过后,觉得就该给病人用那个药,当时脑子里蹦出哪个方,就是哪个。“有是证,用是方”而已!
原来搞不明白,但就是能用得好,也是中医的一部分。
蠲除偏见,找寻真理在浩如烟海的医籍中,载述了医界前辈对医学的心得体会和他们的独到之处,虽然在历代某些医家著作的命题上,有的是夸大了一些,例如把其医学作品称为“准绳”、“指南”、“必读”、“真传”、“法律”等等。这样的命名未免有些过当。尽管如此,各家的著作里还是写出了他们在某一方面的专长。
在方药方面也存在同样情况,盈千累万张方剂中,有某些方子被说成能医治百病,或屡用屡验,或神效无比等等,似乎也有点说得过分了,但是,这些方剂毕竟在治疗某些病症时还有它一定的作用。
学习和研究医学,必须进行一番广搜精选、弃粗取精的功夫,对历代医家中万有不齐的学说和治疗方法,一定要虚心学习,全面掌握,而后通过反复的实践检验以决定取舍。
对各家论述,切不可先存成见而轻率地加以否定或不加选择地把它全盘接受,只有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和笃行,才是治学的正确态度。
一药之用,掌握非易有一男患,咳嗽痰喘甚剧,病程已历半年,备尝中西药物都没见效。后来,这个患者找我求治。
初诊时患者主诉胸腔窒闷异常,腹胀不思进食,咳嗽频作,咯痰难出,痰质清稀而黏,唾出稍多则脘闷较舒,气逆喘急不平。患者面容憔悴,精神委顿,舌上满布腻厚白苔,脉象沉缓。前医诊断都认为是脾虚湿盛,酿痰阻肺,肺失肃降,气机壅滞,影响脾运之证。
显然,按照我们现在一般所理解的病因病机的概念,这样的诊断,应该说是可以成立的。然而,通阳运脾,温肺肃降,理气祛痰,燥湿畅中之剂,愈进而病愈剧!患者已经失去了治疗的信心。
而我对这个病无丝毫把握,由于他远道而来,总难推却。忽思日前所读景岳新方八阵中的和阵第一方“金水六君煎”,景岳是用以治肺肾虚寒、水泛为痰之证。我抱着一试的心思,遂书一方:
熟地用45克,当归30克,半夏、茯苓各12克,陈皮、甘草各9克。
谁知,本方仅服3剂,胸闷已觉渐宽,颇思进食。服7剂后,咳减喘轻,胃纳大香,痰化而痞胀竟消。
后仍照原方续进7剂。在第三次复诊时,患者同我一见面就高兴地欢呼,他已经上夜班工作了。缠绵痼疾,半月尽除。
这个病例的治愈,可能是偶然的,然而偶然性中还蕴藏着必然性。这件事益发使我感觉到医理的深奥莫测。而张景岳对熟地一药的理解之深和运用之妙,确有突过前贤的成就。按照中医一般用药常规,中满者忌甘草,而况敢用熟地!晚清有些“名医”,即使在无痞闷、胀满、胃纳不开的情况下,用熟地数钱,还得配上几分砂仁拌炒同用。
像这个痞胀纳呆,痰多湿盛苔厚的病例,正是用熟地的禁忌症,然而实践为我们打开了这个禁区,也说明我们今天所了解的中医理论,恐怕有不少是人为的和机械的东西,禁锢了我们的思想,至少可以说还只是管窥一斑而未见全貌吧!
他这种别开生面的治法,竟能治愈用一般常法无从解决之症。且景岳对熟地的应用之广,又岂止局限于这些病症,诸如外感表证、呕吐、泄泻、痢疾、水气、痰饮、肿胀、反胃等病,凡是一般医书上所认为熟地的禁忌症,而景岳信手拈来,毫不避忌。
笔者曾在非常棘手的危重病症中应用了景岳新方而收奇功者不少。可见,打破常规和禁锢,为人所不敢为者,非大智慧者不能也!
医籍中还有一书称作《医学实在易》,它与《此事难知》的含义截然相反,然而陈修园起这个书名,原为诱导初学之用。修园自己说:“余老矣,学问与年俱进,以为难则非难,以为易则非易。”
医学一途,其难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