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一直跟一位善良大度的日本母亲,一起打工生活,她的名字叫垣内雪枝 。
她从日本战后1945年开始,就一个人在大阪火车站前,摆地摊卖劳保手套,肥皂,线袜子之类。不久花了6万日元,在大阪北区天神桥筋商店街,天六交叉口买了一块30平米的地,盖了一个三层小楼,开始经营作业服,五金工具,劳保手套等生意。
天神桥商店街,是日本最长的商店街。垣内妈妈,我到日本那年她已经73岁了,还在经营这个店。
我与垣内妈妈在店里
她的丈夫早年去世了,没有子女。店里雇佣了两个日本老太太,两个中国留学生,后来中国留学生就留下我自己。
店里非常忙,春夏秋冬都是早上6点钟开店,早上是我骑自行车先到店里,还没打开卷帘门,客人已经堵在店门口了,客人都是建筑工人。不大一会,垣内妈妈挎着她那个花布兜子进店了。
垣内妈妈自己有两栋楼,她自己住一栋,是二层小楼,还有一栋是公寓楼。公寓楼是三层小楼,每层有两个房间,我住一个房间,对外出租三个房间。房间里卫生间厨房都有。出租屋的租金每个月是我收,收上来的钱垣内妈妈也不要,都让我零花了。
垣内妈妈让我跟她一起住,没有一起住,是因为她家的一楼,最大的榻榻米房间里,供奉着她丈夫和她丈夫父亲的照片,佛坛,好像还有一点骨灰藏在佛坛后面。妈妈每天凌晨五点起床,跪在佛坛前,用一个木头锤子敲打一个木头,我先前是住在二楼的,因为凌晨,这种敲打声很是瘆人 ,妈妈不仅敲,她嘴里还磨叨着什么,这个动作要持续半个小时。我后来精通日语,但是垣内妈妈早上在佛坛前叨咕的什么?至今没弄明白。
垣内妈妈晚年和我的侄女在一起
妈妈那个店,不久就交给我管理了,每天存取款,每天给雇工开资,清点货物,上货,都是我。我除了上学,剩下的时间就是跟妈妈在一起。
早餐,到了早上8点钟店里就不忙了,我就去附近24小时超市,给妈妈买牛奶,饭团子还有玉米羹,妈妈爱喝那种即食玉米羹,冲上开水就可以喝了。我再给她烧一壶大麦茶,她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剧。
垣内妈妈的店
这些都做完了,我就过道上一家百年老店,十八番中华料理店,去吃豚汁定食。就是一碗大米饭,一碗用酱汤熬制的有五花肉,有白菜有魔芋块,有绿豆芽炖菜,我感觉这个菜,有点接近我的母亲做的菜。一套这样的豚汁定食350日元,要是加上一个生鸡蛋就再加50日元。我开始是抵触吃生鸡蛋的,后来感觉好奇,就试着要了一个,滴上酱油,打散,倒在大米饭上,习惯了就天天吃了,我后来肚子上长了很多毛,大概都是喝生鸡蛋喝的,日本的鸡蛋保质期就七天,生喝也不会拉肚子的。
当年的留学生都不在了
吃完饭,附近的大和银行就开店了,我就拿着早上跟昨天白天的营业额,去存款去了,一般情况是50万日元左右,要是赶上星期一,我就得拿着三天的营业额去大和银行,三天营业额要200万左右。然后入账。
店里的小厕所非常小,一楼一个三楼还有一个。我很少上店里的厕所,因为妈妈就坐在厕所旁边看电视剧。我们店对面,就是一栋现代化的写字楼,写字楼的门卫大叔都认识我了,那个写字楼叫大山大厦,他们知道,我一来是过来上厕所的,厕所在二楼,非常干净,有手纸还有香水味。去卫生间还能经常遇到,打扮时尚漂亮干净的日本女人,她们见到我也点头打招呼。知道我是对面作业服店里的中国留学生。
日本女人都是年轻女人,她们也来我们店里买白手套,100日元一副,她们过来买,我大多数时候是不要钱的。
妈妈永远是坐在店紧里头,楼梯口旁边的椅子上看她的黑白电视,那台电视机据说,是东京奥运会开幕前买的,1964年,我才几岁,还不记事儿呢。
早上日本HNK电视台会放映电视剧,电视剧大多数都是演的战前的日本社会,妈妈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又笑了。
日本建筑工人,大多数都是粗人,大多数人都挺好的,但是也有个别人过来找我麻烦的。有一个日本人,天天早上骑自行车过来骂我,让我滚回中国去。我忍耐了好几天,妈妈劝说了那个日本人多次,日本人依然我行我素,还是固定时间过来骂我 ,骑自行车,站店门口骂。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当过兵,不怕死。有一天我预备了一根棍子,藏在店里,那个日本人又来了,我操起棍子就给了那个日本人后背一棍子,日本人扔下自行车就跑,我正要追,妈妈在后面抱住我,说,孩子,不能动手,打坏了要坐牢的,你出事了,我怎么向你中国父母交代啊!
晚上,妈妈提前说,关店,走,去后面寿司店吃饭去,寿司店都认识我们,妈妈要了最好的大盘组合寿司,还有刺身,给我要的朝日扎啤。
吃饭的时候,妈妈说,孩子你将来回中国了,想起日本人的时候,记住,日本还有一个妈妈这样的日本人。妈妈这句话把我说哭了,这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我归国以后是弟弟陪伴这位善良的母亲,一直到妈妈2014年,96岁在奈良养老院去世。
妈妈对我和老六恩重如山,给了我们兄弟俩不少钱。在日本,我们兄弟俩没感觉到苦,是因为遇到了妈妈这样的好人。
我回国买的第一套168米的房子,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装修花了12万 ,就是妈妈给的钱,遗憾的是那套房子让我整没了,辜负了妈妈一片心意。
我们兄弟俩跟妈妈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妈妈的一生,充满了善良,她高中毕业,会英语。我2019年最后一次回日本,站在妈妈家的小楼前,又站在店门口,店已经关闭了,我泪流满面。
我自己的中国母亲没有文化,她却含辛茹苦养育了“一帮”有文化的孩子,我除外,大多都是专家学者,大多都生活在海外。我最终没有选择留在日本,这跟我从小当兵有关,我16岁当兵,在部队长了10公分,总算是长到了1.66。我的思想身体的成长最初是部队给的,我与大多数战友不一样,就是我入伍的时候年龄太小,他们都大我好几岁。我的骨子里有军人情愫,不想客死他乡,成为“孤魂野鬼”。
老了,说是明年“不死掉块肉”,最好是能有一位漂亮女儿给我带来6斤6两肉,我没有女儿,这6斤6两肉就没有人给我买了。这辈子往来了好多女人,她们也不会给我买6斤6两肉,即便是买了,我也不敢吃,想吃,我得送食品检验部门化验一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不风流,但是,终究有那么一天,会告别这个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