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一生中,写过很多短篇小说。
她一直保留着随时记录灵感的习惯,每当灵感产生,她总会先粗略地勾勒出来短篇小说的草稿,把它们放进一个抽屉里。等到有编辑约稿,而她恰好有创作欲时,再拿出一篇草稿,在其基础上进行完善。
对于短篇小说草稿的加工,也成为她创作长篇小说过程中舒缓精神的插曲。
伍尔夫在小说中尝试意识流的写法,试图去描摹人们心底的潜意识。
她所采用的意识流创作方法,颠覆了传统文学作品中的时序结构等,弱化了逻辑时间界限,让人们看到文学的更多可能性,也从中感受到文字独特的美感。
卡夫卡曾这样评价伍尔夫:
她用一只手挡住命运的袭击,另一只手匆匆在纸上记下自己的东西。
1925年,伍尔夫发表了长篇意识流小说《达洛维夫人》。
伍尔夫通过一场晚宴、一群旧相识,一个贵妇人慵懒的下午,写出了达洛维内心的种种思绪和渴望。
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达洛维夫人应该是最幸福的女人,她嫁入豪门,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操办晚宴,连首相都来参加。
然而这些表面的东西,这些成就是很空虚的,在一定的距离以外这些是成就,但是在她内心深却不是。
她养尊处优,过着很多人羡慕的光鲜亮丽的生活,在她的生活里,不缺掌声,不缺恭维,她看似平静,满足,可是她不快乐。
她看似拥有了一切,灵魂却如同被困住,人们看到了她生活的丰富,却看不见她灵魂的孤独。
她具有两倍于丈夫的智力,却不得不通过他的眼睛来看待事物;她有自己的思想,却必须总是引用丈夫的话。
她觉得自己生命里某个最重要的东西正在失去。
这个重要的东西被闲谈包围,被毁损,黯然失色;每天在腐败、谎言、闲扯中逐渐失去它。
这是达洛维夫人的生活,也是她自我意识的觉醒,读这样一本书,文字的美是一种享受,书籍本身,也如同一面镜子一样,可以为我们带来反省。
即便没有读过,书中的某句话,倘能触动我们,也会为我们打开一扇门,提供另一个看待人生的角度。
01她更愿意像理查德那样,做什么事情都为自己做。
她在等着过马路时心想,半数时间她做事情并不是为了事情本身,而是为了使别人这样想或那样想。她知道这是完全愚蠢的。
达洛维夫人说她要亲自去买花。
她走出去,空气清新得好像是要特意送给海滩上的孩子们一样。
我想,在这之前,她还从未为自己买过花,她是议员的妻子,很多事情都有人帮她做了,可是当她决定去买花,走出去,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一桩桩往事,也像山谷里的小溪一样,缓缓从她的心里流过。
她走上街道,往事却跟着她一起上街,在她的血液里,一次次流淌,街道上车水马龙,她的心里,也热闹非凡。
就在今晚,她将举行晚宴。
那时候,会有许多老朋友到场,连着那些老朋友的往事,一并到场,但此时,她站在公园路口,往来的出租汽车穿行而过,她有一种独自一人远在海上的感觉,四周充满危险。
眼前的一切,她看在眼里,她所爱的,就是眼前的一切,可是她一边走,一边问自己,这重要吗?
她的生命终将终结,这重要吗?
没有她一切仍会继续,她会怨恨吗?
许多年来,她想薄雾一样飘荡在她最熟悉的人们中间,人间把她高高举起,就像树木托着薄雾,可是她觉得自己飘散得如此遥远,她的生活,她自己,飘散得如此遥远。
她所做的那些,是为了什么呢?
多年来,她努力做的都是什么呢?走在大街上,她心里充满苦恼。
她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原因去做事情,是很愚蠢的。
可是多年来,她半数以上的时间做事情,都不是为了事情本身,而是为了别人的看法,为了使别人这样想或那样想。
她知道,这是完全的愚蠢。
为此,她羡慕理查德,更愿意活得像理查德一样,做什么事情,都为自己而做。
达洛维夫人的眼光,透过她自己的时代,穿过时光,进入遥远的未来,很多人都还在干着同样愚蠢的事情,他们做事情不是为了事情本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的看法,他们的生活,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02孤独中有一种崇高,一种亲朋好友永远也理解不了的自由。
《达洛维夫人》描述了克拉丽莎的一天,其实也是她一生的缩影。
自从嫁给理查德·达洛维之后,她就不再是克拉丽莎,而是达洛维夫人了。
她忙碌周旋于一场晚宴,劳神费心,大费周章,她把那场晚宴办得有模有样,在每个人眼里,达洛维夫人都似乎完美到无可指摘。
然而,人群里的她是孤独的,这份孤独却不同于独处时的孤独那么从容和真实;
相反,人群里的孤独,更像是一种被动的“表演”,并未和内心真正产生联结的无意识行为。
作为理查德·达洛维的妻子,作为议员妻子这样一个身份而出现,而并非是真正作为她自己而存在。
一旦接受了加诸于她身上的某些光环,就需要承受那些光环所具备的重量,以及对自我内心凝视时,来自灵魂的拷问。
她并不能享受这场晚宴。太像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站在那儿,都可以做这些。
的确,表面功夫人人都可以做好,只要稍加认真对待,就可以让很多人满意。
只要愿意迎合、恭维,总有人因此开怀。
但那都离真实的自己很远。
站在人群里,她甚至想不起自己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像一根钉在楼梯尽头的木桩。
她的木然,有一部分来自对现实的对抗。
每次她举办晚宴都有这种找不到自己的感觉,而且每个人在某一方面是不真实的,却在另一方面更加真实。
她想,这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的服装,一部分是因为他们脱离了日常的轨迹,还有就是因为这里的环境背景,你可以在这儿说在别处不能说的话,说那些需要努力才能说出来的事,可能会谈得更加深入。
独处的时候,人更真实,一旦现身于人群中,却多了表演的成分,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人性的悲哀。
比起站在人群里光彩夺目,孤独,则有着高于那些光环的意义。
那是一种超脱于世俗的自由,是一个人受着各种身份束缚时,灵魂深处最后一片净土。
你尽可以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便哭,只要这一切出于自然,但这份自然,与热闹无关。
每个人生而孤独,渴望被理解,渴望融入某些关系,但关系有时候更像一种牢笼,将人困于其中,不得自由。
所以人生在世,没有什么可以完全按照主观意志而行,人必有所限制,才懂自由的可贵。
03光像长长的彩带在他脚下示好,树木在得意地挥手。这个世界好像在说,我们欢迎,我们接纳,我们创造。世界好像在说美。
……
所有这一切像往常一样宁静而合乎情理,像往常一样都是些普通的东西,拿到此刻看就是真理。
美,就是此刻的真理。
美无处不在。
理查德有一次想送给克拉丽莎礼物,可是金银首饰方面他不擅长,对于自己的审美,他也没有太多自信,于是想到了送花。
花是天然去雕饰的,花的美好,懂不懂审美,似乎都关系不大。
而花之所以美好,大抵因为花们源于自然,而又全然绽放了自己吧,不为迎合任何事物,也不按照任何外界的要求去生长,只尽力让各自的生命绽放到极致,那过程里的专注,本身就足够美。
一切人工雕琢的艺术,在花草面前,在自然面前,尚且需要俯首称臣吧。
不过,这依然是个人主观的臆断,自然不存在对比,不存在评判,自然终究是自然。
《庄子·知北游》中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置身广袤的大自然,人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以自然为镜,观照自己,人性中所有弱点,在自然面前都将无所遁形。
一切矫揉造作,都显得多余。
美无处不在,可普天之下,闭目塞听者众。
美成为一种标签,一种对比,一种被过度滥用的称谓,一种失却了灵魂的矫饰。
有时候面对静默的花草,看它们无惧烈日风雨,自顾自生长着,不禁扪心自问:
用各种丰富的元素装扮过的人,内心就真的丰富吗?
“看起来美”的事物,就真的美吗?
木心先生说,不自由,则不自然,不自然,则不自由。
现代化的美,有时候是一种束缚。
人若没了灵魂,没了自由意志,在花草面前,未必不会自惭形秽呢。
喜欢野蛮生长,喜欢三毛的一首诗《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04人生的内容确实太丰富了,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怎能遍尝各种滋味,即便是现在有能力了,怎能提取出其中每一点儿快乐,每一层意义。
这快乐和意义要比过去来得实在得多,个人色彩要少得多。
从达洛维夫人家离开后,彼得在一股意识的洪流中,回想着人生的一切。
曾经,他是她的爱人。
可是,最后,在婚姻的问题上,她选择了有身份地位的达洛维,放弃了情投意合的爱人彼得。
彼得知道,她市侩气十足,对地位、上流社会非常关注,她痛恨那些穿着过时、因循守旧、一事无成的人。
彼得,大概也是这种人。
她认为,人们没有权利把手插在裤兜里无所事事,人活着,一定要做点事情,一定要做成一点事情。
婚后,她组织着各种聚会,与各类身份地位突出的人交往,然而,这一切,都是达洛维带给她的。
所以,即便她的天赋远超达洛维,但她还得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虽然她有自己的思想,但她还得引用达洛维的话。
因为她的光鲜亮丽,是他带给她的。
她似乎拥有了一切,唯独失去了真正属于内在自我的某些东西。
她真心实意,没完没了地社交,用这些东西占据着生活的大部分内容。
五十三岁了,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
还需要什么呢?
她几乎不需要别人了吧。
生活本身,每一刻、每一滴、此地、每一瞬间、现在、太阳底下、摄政公园内,足够了。
那天前往达洛维夫人家,听见达洛维夫人装腔作势的话,彼得痛苦极了,他离开达洛维家,可痛苦还是跟随着他。
他走进公园,在公园的凳子上呼呼大睡。
他觉得,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可能如此痛苦了,再没有什么痛苦会比达洛维夫人带给他的痛苦更多。
可此时,他已经不爱她了,他从过去一下子回到现在,此刻,当下,眼前丰富的生活内容,深深地吸引着他。
和现在所感受到的快乐和宁静相比,过往只是一个无力的暴君,一片虚无而已。
他投入新的生活,投入新的感情。
及令眼前有千百条路,他依然只能选择其中一条,去走,即令眼前有无数快乐,他依然只能选择一种,去体验。
世界是丰富的,可是人生太短暂了,只能体验一种生活。
这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悲哀。
悲哀在于,人永远只能选择一种生活。
幸运在于,既然只有一次,那就可以深深沉入这一次生活里,不必回头,因为头回不去。
05不管她当时是沉浸在如何深沉的思考中。那思考来自一个从未被生活腐蚀的灵魂。
可以这么说吧,只要还有思考,还会思考,还能思考,还有自由意志存在,生活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生活也会教会人不去思考,因为不思考是轻松的、容易的,不费力的,似乎仅凭经验,就能将生活安排好了似的。
可生活充满了经验之外的东西。
不妨看看一个向生活低了头的灵魂是怎么样的吧。
比如布拉德肖夫人,十五年前她就已经屈从了。
你根本想不出到底为什么,没有争吵和谩骂,她的意志就像浸了水一样缓缓地下沉,融入他的意志中。她的微笑那么甜蜜,屈服地那么迅速。
很久以前,她也自由自在地抓鲑鱼;但是现在,为了顾及她丈夫对统治、对权力闪着无限渴望光芒的水汪汪的眼睛,她收起欲望、压榨自己、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弱小不堪,躲到一旁,偷偷地窥视。
人的改变是悄无声息的,往往在发现的时候,改变已然发生了。
人与人之间,不是你被我影响,就是我被你影响,人际关系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
一开始,那种变化是细微的,不易觉察的,久而久之,竟然成为习惯——一种不需要提醒就可以去遵守的习惯。
被生活腐蚀的灵魂,说到底是个性的泯灭,个性屈服于多数人的意志,自我意愿屈服于“看起来好”的那些东西。
在《达洛维夫人》中,首相出场的时候,作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他需要尽可能看起来重要,为此,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在传达这种重要性。
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个大人物,这一幕是很滑稽的,但其实没有人看他,他们只是在继续聊天,但是很明显的是他们都知道,从骨子里感觉到,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是个重要人物,这个人象征着他们所有人代表的英国社会。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为何如此,因为生活早已将他塑造得如此这般。
身份、地位、权利、财富……种种被人们牢牢抓在手里的东西,却在不知不觉将人的灵魂掏空。
06世界已扬起了鞭子,它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达洛维夫人走进花店,各种花都在尽情绽放,香,真香啊,每一朵花都在尽情燃烧着自己,那么柔和,那么纯洁。
她眼睛微闭,一会儿闻闻鸢尾花,一会儿转向丁香花,她尽情吸收花的芳香,摆脱街头的喧嚣,享受这里的凉爽。
眼前的一切,像浪花一样冲洗着她的全身,冲掉了仇恨,冲掉了那个试图吞噬她的怪物,冲掉了一切。
达洛维夫人如同一次又一次地被抛上空中。
突然,窗外一声巨响,不知道是那个倒霉蛋的车轮爆胎了,街上堵上了长长的汽车,很多人都停在了这里。
很多人都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接下来的行为受到影响,停在街上的人,有老有少,而世界此刻的意外,绝不止如此。
也许,有人此刻正在车祸中丧生,也许有人此刻,正因为身染重病,不治身亡,也许此刻,有人被楼顶掉下的花瓶砸中,也许有人被迎面跑来的人撞倒。
意外,总是突如其来。
那些还在说明天和未来的人,也许今天就会因某种意外,一命呜呼。
那些原本活得顺顺利利的人,也许从这一刻起,就霉运不断。
世界高高扬起的鞭子,不知道要狠狠抽谁一鞭。
要让他疼痛难忍,要让他的生活,有些不确定。
它要抽的人,逃不掉,挣不脱,因为他永远无法预料,那个倒霉蛋究竟是不是自己。
而我们,就在那鞭子下活着,排成队,整整齐齐的,等着那鞭子随机地落下。
这就是人生,意外随时会降临的人生。
07所有的客人都羡慕甚至嫉妒她,那一刻她陶醉其中,感觉神经在扩张,心脏也在颤动——是啊,但那毕竟都是别人的感觉;
因为,尽管她喜欢这些,也能感受到这些激动和刺激,然而这些表象,这些成就(比如亲爱的老彼得就觉得她聪慧过人)都是虚无的;
虽然在咫尺,却不是真的进入内心;
可能是因为她年纪渐长,这些东西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给她满足感了。
生命恰如河流,正因一直流动着,才有活力,才不轻易腐朽。
人生每一阶段的需求和感受不尽相同,人的追求也在随着年龄的递增、认知的提升、经验的积累等发生变化。
年轻时,尽可能会去追求一些外在的价值感,比如听到赞美之声会喜不自胜,他人的艳羡也令人心潮澎湃,奉承的话语好听但不真实但毕竟还是喜闻乐见,掩饰不住的炫耀欲、虚荣心……
但在当时的年纪,不会觉得那有什么不正常。
一颗不成熟的心灵,总有那么一些跃跃欲试,想向着这个世界宣告或证明些什么。
年岁逐增,或者不妨说是经历使人成长吧,会想要将探向外面的目光收回来,转而关注那并不容易看清的内心世界。
抑或是懂得了外在所附加的一切,终究不过是身外之物,于是看淡了,看开了,看到了生命的丰富和辽阔。
虚名浮利,短暂的快意,人生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舍与得之间的取舍,是一种需要慢慢体悟和学习的智慧。
看清了人生在世,每个人有且仅有一次体验生命的机会,但却可以无数次审视内心,无数次与自己灵魂对话,无数次面对真实的自己,仍觉何其幸运。
总能在这一次次自我审视与对话中,找到些许答案。
慢慢就懂了,生命不是用来向外在展示的,更深刻的意义在于自我塑造和完善。
从飘忽不定、躁动不安,到逐渐有了平静沉稳的力量;
从混乱散漫中,逐渐摸索建立起一种秩序,从贫乏走向渐次丰富……
生命实在是如花一般一场悄然又盛大的绽放啊,但那终究都是本身的事,于他人无关。
文/素履&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