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艳在一阵酸痛中醒来。
摸出手机一看,才凌晨五点半。
她挣扎着起身,隐约感觉自己好像来事儿了。
她趿拉上拖鞋跑到卫生间,看着马桶里零星的几点血渍,落寞地按下冲水键,“哎,连它也不理我了。”
曹艳透过洗手台前的镜子,看见里面有个头发干枯得像草,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女人,怔愣了很久。
直到李桂芳沙哑的嗓音从隔壁房间传来:“阿艳,我要上厕所。”
“来啦。”她皱皱眉,不情愿地从卫生间里出来。
李桂芳自从十年前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照顾。
曹艳忙碌的一天就是从早上六点她的这声“上厕所”开始的。
曹艳先把李桂芳抱到轮椅上,然后推着她如厕,顺便帮她洗澡,换上干净衣服。
“喏,手机给你打开了,你自己看吧。”她给李桂芳戴上耳机看短剧,自己去厨房准备早饭。
等粥熬好,蒋大伟也差不多起床了。
“哎,我说,你也别成天把妈关在家里刷剧,天气好,带她出去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蒋大伟一边嚼着油条,一边若有所思地嘱咐她。
曹艳睨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干手上的活儿。
蒋大伟见她没反应,以为她没听见,继续道:“妈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听京剧,我听隔壁王叔说,公园有很多老年京剧迷,你也带妈去看看。”
“我每天那么多活,干都干不过来,哪儿那么多闲工夫带着她出去玩。
“本来就够累了,偏偏你妈还难伺候得很,这不行那不行,回回挑刺,而你又什么都不管,凭什么还给我提要求?”
蒋大伟似乎没料到自己随口说的两句话,会让曹艳反应这么大。
“你更年期了?怎么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不通,你自己看着办吧!”
赶在曹艳发起又一轮抱怨前,他匆匆把碗里的粥喝完,从餐桌撤离。
“妈,”蒋大伟经过客厅,摘下李桂芳的耳机,笑着对她说:“我上班去了,下午给你带爱吃的糖炒板栗。”
李桂芳笑眯了眼,“好好,还是你最疼妈。”
目送着儿子出门,李桂芳把耳机扔在一边,对着厨房喊:“阿艳,我的早饭做好了吗?”
“就好了,再等五分钟。”
曹艳一边看着灶上的火,一边在旁边忙着摘中午要吃的菜。
李桂芳撇撇嘴,掐了一截油条丢进嘴里,一脸满足地享受着久违的美味。
伺候李桂芳吃完早饭,曹艳收拾了床铺,打算去楼下把被褥晾晒一下。
“妈,我下楼一趟,你乖乖等一下哈。”说着,她抱起李桂芳的被褥出了门。
然而等她回到家,刚进门就闻到一股酸臭味。
“妈,你不会拉了吧?”曹艳一边过来推轮椅,一边扯过卷纸,两人进了卫生间。
把脏衣裤换下来,又给李桂芳洗完澡,曹艳抻了抻酸胀的腰,终于想起来问她:“妈,你是不是今天早上偷偷吃油条了?”
李桂芳自从瘫痪,肠胃仿佛也变得脆弱,稍微碰点荤腥,立马就会拉肚子。
为了她的健康,也为了减少自己的劳动量,曹艳一直都严格把控她的饮食。
可李桂芳像个任性的孩子,越是三令五申的事情,她越要去干。
“谁说我吃了?有证据吗?”李桂芳别着头,死活不承认自己偷吃。
曹艳叹口气,把她推出卫生间,自己拿出大盆,开始洗她那些沾了屎尿的裤子。
看着盆子里漂浮着秽物的水,曹艳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烦躁地叹口气。
偏偏这时客厅里传来李桂芳刷短剧的声音。
她又忘了戴耳机,巨大的声音在整个家里回荡。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戴耳机!”曹艳忍不住朝客厅大喊。
李桂芳嘟囔了一句,悻悻地拿起耳机戴上。
晚上,蒋大伟抱着一包糖炒栗子回来,邀功似的递给李桂芳。
曹艳一把夺过袋子,埋怨他:“妈肠胃不好,吃不了这个。”
“就五颗,给妈尝尝嘛,好久没吃了。”他求情道。
曹艳把他拉到卧室,将早上的事儿告诉他。
“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妈是什么样的人?”曹艳已经厌恶他不分青红皂白就一边倒地站队婆婆,声音里立马带了哭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以为她那点小伎俩,真的能蒙住我?”
“嘘!好了,乖老婆,她年纪大,老糊涂了,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你也是,下次把她不能吃的东西都藏起来,她不就吃不到了嘛。”
两人各打五十大板,是蒋大伟处理婆媳矛盾的一贯做法。
他总觉得,两个女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闹来闹去,是一件无趣且为难他的事。
他总是习惯站在审判官的角度,不偏不倚,责任均分。
但是,貌似曹艳越来越不吃这一套,每次他劝说完,她总要跟他冷战几天,才算消停。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曹艳对蒋大伟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李桂芳看不过去,想出来替儿子主持公道,被蒋大伟劝下了。
“你就别跟着裹乱了,阿艳正在气头上,这几天咱们都消停点,不然把她惹急了,看谁来照顾你?”
李桂芳咕噜噜转着眼珠子想了想,无奈点点头,“也是,她要不干了,还得雇保姆,那不得花你钱啊。”
曹艳心里越想越憋屈,趁着出门买菜,忍不住跟女儿诉苦。
听她诉说委屈,电话那头的女儿,这次却半天都没答话。
“可儿,”曹艳察觉到女儿好像有心事,赶紧把自己的情绪丢到一边,焦急地问她:“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快跟妈说说,别让我着急。”
“妈,我怀孕了。”
“你……你说什么?”曹艳只觉一阵眩晕,两条腿不自觉地瘫软下去。
她扶住旁边的栏杆,艰难地开口:“孩子的爸爸是谁?”
据女儿说,她是在学校社团认识了这个男孩子,两个人互相有好感,很快成为男女朋友。
但直到最近,她才发现那个男孩同时在跟好几个女孩交往。
她被骗了。
自从男孩知道她怀孕后,就立马玩起了失联。
她找不到人,又不敢独自去医院,这才哭着告诉曹艳。
“妈,怎么办?我好害怕,我还没做好准备,我还想上学……”
女儿在电话那头哭得撕心裂肺,曹艳在电话这头听得肝肠寸断。
自己好好呵护长大的乖女儿,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遭遇这样的事,她的心感觉被人剜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曹艳像着了魔似的,跑了十几家家政公司。
“你这又是想干嘛?”蒋大伟下班回来,听完李桂芳的告状,气鼓鼓地过来质问她。
“看不出来吗?给妈雇个保姆,专门照顾她。”
“阿艳,”蒋大伟沉下声音,给她分析利弊,“别说家里突然多个陌生人不方便,就是她再尽心尽力,也没有自己人照顾得好啊。
“我知道你这些年照顾妈,吃了不少苦,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咱们做儿女的,孝顺赡养老人,是基本的责任。
“你要是还因为前几天妈耍小性子偷吃油条的事儿生气,我现在就让妈给你道歉,行不行?”
“不行。”曹艳这次却没有那么好说话,把卧室门一关,自顾自接着打电话。
李桂芳听到他俩说话,转着轮椅过来给他出主意,“儿子,你把她的卡停了,她手上没钱,看她还怎么折腾!”
蒋大伟眉头一皱,看着老妈脸上狡黠的笑,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想,曹艳近二十年都没上过班,家里一应开支都靠他,等他不给钱了,曹艳自然就折腾不起来了。
曹艳的动作很快。
在面试了六位阿姨后,终于选出一位能胜任工作的保姆。
她耐心地把婆婆的日常起居习惯一一写下来交给保姆,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
“你这是要去哪儿?”蒋大伟回到家,正碰上曹艳拉着行李箱出门。
“儿子,你回来得正好,这里边肯定有问题,保不齐她外面有了人,跟人双宿双飞呢!”
“妈,您少说两句行不行?”当着保姆的面被说戴绿帽,蒋大伟厌恶地瞪了自己老妈一眼,示意阿姨把人推到卧室里去。
“阿艳,有话好好说,你不能说走就走啊。”他拉住曹艳的行李箱,堵在门口想要个解释。
“就算雇人照顾妈,可你也不必离开家吧?你想想你都多少年没出过远门了,我也不放心啊。”
“你别担心,我只是想闺女了,想去看看,过段时间就回来了。”曹艳说。
蒋大伟还想拉着她说什么,被她甩手推到一边,“有话等我回来再说,不然赶不上车了。”
“砰!”
房门被关上,蒋大伟走到阳台,看见曹艳上了一辆出租车。
“罢了,她想去就去吧,反正过段时间就回来了。”他安慰试图添油加醋的李桂芳,背着手进了书房。
直到曹艳离开一周,蒋大伟才发觉,自己对曹艳的依赖,早就不知不觉渗透进骨子里,拔也拔不出来。
他开始怀念她做的饭菜,怀念她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怀念她总有办法安抚老妈。
他们认识三十年,结婚二十年。
婚后一直过着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
蒋大伟早就习惯了曹艳对他细无巨细的照顾,习惯了她把所有琐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现在曹艳不在,他的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很快,更大的麻烦来了。
阿姨因为实在无法忍受老太太阴阳怪气的挑剔和无休止的任性胡为,跟蒋大伟提出下户。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妈比想象中难搞得多。
“妈,您能不能凑合一下,你把人都逼走了,我上哪儿再给你找合适的去。”
老太太却压根不听劝,决意要把保姆赶走,“我这样为了谁啊,还不是替你省钱,你现在赶紧把阿艳找回来,让她伺候我,其他人我不要。”
找回来?
他何尝不想让曹艳赶紧回来。
可这些天他发了很多信息,打了很多电话,曹艳都不搭理他。
他给女儿打去电话,也只是收到类似“我妈很好,不必挂念”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曹艳的冷淡,头一次让他在气愤的同时,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就像一只风筝,明明线还在他手里,可方向却脱离了他的掌控。
曹艳从未想过要把女儿怀孕的事告诉蒋大伟。
年轻人不懂事,难免犯错,她能理解,但蒋大伟不会理解。
他骨子里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父母,觉得女孩应该在既定的框框里长成贤妻良母的样子。
所以从小到大,他对女儿的要求一直是按照贤良淑德的标准来的。
曹艳有时都会想,是不是他们对女儿的约束太过苛刻,才会让孩子压抑太久,以至于别人一点点爱就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但也只是想想。
蒋大伟好面子,绝对不容许自己的孩子有任何污点。
所以,女儿这回打胎,她并不想节外生枝,让女儿再经受一次苛责。
下了火车,曹艳就直奔女儿学校。
到了地方,她先是在附近转了一圈。
女儿学校后门是一片城中村,由于靠近高校,附近的学生经常到这边消费。
别看村子小,吃喝玩乐的店面却应有尽有,生活很是方便。
曹艳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一户门上贴着招租的人家,进去看了看房子,觉得还行,她便付了一个月的租金。
然后才给女儿打电话,母女俩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碰面。
“妈……”女儿未及说话,眼泪就巴巴流下来。
曹艳给她拭去眼泪,握着她的手说:“没关系,一辈子那么长,碰点坎儿多正常啊。”
“那爸知道了,会不会……”
“不会。”曹艳打断女儿,“可儿,你长大了,不需要再在爸爸妈妈给你制定的规矩里活着,你需要有自己的判断,需要多听听自己的声音,因为爸妈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路要自己走。你这次能及时止损,妈觉得你已经很棒了。”
曹艳突然怔愣了一下,路要自己走,她自己的路又在哪里呢?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二十几岁时,她牵着女儿的小手,千里迢迢去跟蒋大伟团聚。
那时她很年轻,跟心爱的人聚在一个小家里过日子,是她坚定的目标。
后来,女儿长大一些,好不容易喘口气,婆婆又来了,日子突然像困在了迷宫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妈,你怎么了?”可儿见她半天没说话,用手拍了拍她。
“哦,没事,咱下午就去挂个号,争取明天做手术,你放宽心,有妈陪着你,肯定没事,啊!”
可儿乖巧地点点头,回学校跟老师去请假了。
曹艳马不停蹄地去附近的小超市采买娘俩的生活用品。
付款的时候,她突然瞥见蒋大伟发过来的微信。
大段的语音后面,只有一条文字信息:赶紧回来照顾妈。
曹艳苦笑一声,拿出手机付款,却发觉余额不足。
她给蒋大伟打电话,让他给自己打钱。
电话那头的人却戏谑地来了一句:“你有本事就别回来,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曹艳落寞地挂断电话,尴尬地从购物车里拿出一堆东西,才结了账出来。
她嘴里小声地算着账,医药费要差不多两千,娘俩一个月的伙食费按一天一百算,一个月得三千,她还想给可儿补补营养,杂七杂八加一块少说也得六千块。
曹艳把自己的微信和支付宝全都翻了一遍,才发觉自己身上只剩两千块钱了。
这些年她习惯没钱了再跟蒋大伟要,身上根本没有余钱,更别提自己的小金库了。
也难怪刚刚蒋大伟会那么自信。
原来人没钱的时候,真的分分钟被人刁难。
曹艳并不想女儿跟着自己因为钱的事而发愁,便硬着头皮跟许久未见的老同学借了三千块钱。
可儿做完手术,曹艳就在出租房里陪她坐小月子。
可儿的身体经此一遭,气血亏损,她得想办法帮女儿把身体养回来。
每天早上简单吃过早饭,曹艳就拿着菜兜去附近的菜市场买新鲜的食材回来。
这天,她在经常光顾的肉摊前挑排骨,突然听旁边几个妇女聊天,说自家亲戚给人当保姆,一个月能赚六千块。
卖肉的大姐听了,不由感叹:“现在人真是会享受,做饭和带孩子都花钱请人做了,估计以后的人只干工作这一件事就得了。”
说者无心,曹艳却眼前一亮。
伺候女儿吃过午饭,她循着手机地图里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家政公司。
凭借着多年家务经验,曹艳顺利得到一个面试机会。
户主是一对双职工夫妻,两口子白天都要上班,家里有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还有一个刚满两岁的女儿。
本来一直是家里婆婆带,但上个月婆婆腿摔断了,回老家养病,两个孩子就没人管了。
曹艳试工了一天,两口子很满意,就留下了她,月工资四千块。
白天她给可儿提前做好饭,就去雇主家里照看小女孩,顺道收拾一下家务。
下午接上小学的大儿子回家,再把晚饭做好,等户主一回家,她当天的工作就可以结束了。
按照时间获取劳动报酬的方式,让曹艳又惊又喜。
她做了二十年家务事,从来没有得到过家里人一句感谢,也从未有过自己的休息时间,好像她就该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待命。
听见工资到账时那一道清脆的“叮”声,曹艳感觉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她惊喜地举着手机给女儿看她新到手的工资,笑得像个孩子。
可儿跟她一起笑,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起来。
“妈,”可儿说,“这是我长这么大,见您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您上回说,我要多听听自己的声音,其实我觉得,您也应该为自己多想想。
“咱那个家固然重要,可您自己开心,也很重要。”
曹艳的笑僵在脸上,眼里的光倏地暗下去。
她没有告诉可儿,在这一个月里,蒋大伟已经给她发了几百条微信,打了无数个电话。
最后竟然连离婚的威胁都用上了。
“放着家里的老人不管,只顾自个儿痛快,就没见过谁家儿媳是你这样的。
“你要是再不回来,咱们就离婚,反正你心里也没有这个家。”
这些天,曹艳的心里始终焦灼着。
女儿即将返校,以后用不着她了。
那她还要继续在这里当保姆吗?
难不成真要为了赌这口气,把这个家给拆散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户主家的女主人先找她谈话了。
女主人叫安心,据曹艳所知,她在一家培训机构当老师。
“艳姐,”那天吃过晚饭,安心叫住即将走出门的曹艳,“我想跟您商量一下,明天您就不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