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分，我开始了小区第二天跑步。天还没大亮，红了叶子的五角枫隐身于幽暗中，喷泉倒给显得雪亮。草坪上有一些纸巾，纸巾里包着狗屎。
今天一个人也没有遇到，除了凉亭附近一户人家家有喜事娶媳妇，楼下停了好多亮着灯的车，不时传来人声，但看不见人。
两公里对我而言是漫漫长路，于是跑得很慢，又在跑步中想起一些事。
贾老四是我下一届化学系的一个男生，在校期间我并不认识他，但是有关他的传说却听到过。
听说他相貌平平，是扔人堆儿里一下就找不见的那种，但仁义敦厚，乐于助人。
他担任班级生活委员，负责给大家发饭票。饭票是每个月三十一元五角，也叫人民助学金，师范专业学生都有，相当于一天一元钱。走读生不去食堂吃饭，要折算成现金发放。全班四十八个人，总是文齐武不齐的，总之这个活并不轻松。
新年联欢晚会，学校给各个班级发面和酸菜猪肉馅，各班拿了擀面杖自己包饺子，包好了端到食堂大铁锅里煮，煮好了再端回来。从教室到食堂有一段距离，大冬天端来端去也不是好玩的，而这些都由生活委员贾老四承担。
能当班长的，不一定能当好生活委员。因为生活委员需要为同学服务任劳任怨，各项工作要做到能协调能服从。辛苦面前要冲锋在前，荣誉面前又要甘于人后。所以贾老四是天选之人。
有人要调寝室，找贾老四。班上同学阑尾炎手术住院，找贾老四。同学们买东西到医院看望病号，找贾老四。甚至有人恋爱闹别扭，出去办事借个自行车，也找贾老四。
贾老四呢，有求必应，啥说道没有。谁有时给两句不着听的，也没事儿。
他为什么叫贾老四呢？因为他姓贾，寝室八个兄弟他排行第四，所以不仅室友都叫他贾老四，连外系的人也这么叫他。渐渐的，一些人甚至忘记了他的本名。
毕业二十年同学聚会，有人问:贾老四叫啥来着？被问的人摇摇头，说:不就是叫贾老四么？
聚会张罗驻地、饭店、酒水，还是都指着贾老四。人人贾老四贾老四地叫着，他永远不是主角，但哪里也不能少了他。
二十年过去，贾老四头发略略少了些，眼角额头略略有了皱纹，其余并无太大变化。听说他在一个小镇上教书，媳妇是同校的老师，女儿刚刚上大学。看上去，他的人生道路，和他的人一样，平平无奇。
同学聚会后不久，有人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贾老四在马路上晨跑时被一辆面包车撞了，当场身亡。
噩耗传来，很多女同学失声痛哭。他陪过她们走夜路，陪过她们逛大街，运动会他跑前跑后递药送开水，越野赛他陪跑，实习他背走不动的小女生……唉，她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贾老四就这样没了性命，老天也太不公了。
我们中文系的同学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所有人都不胜唏嘘。
我一边跑，一边想着贾老四。他在跑步时迎着朝阳，心中一定充满希望。一个毫无野心的中年男人，收入不高但稳定的工作，没有大富大贵但和美的家庭，懂事又有出息的女儿，都是他跑步的动力吧。现在，一切戛然而止，贾老四的生命定格在了四十四岁。
一边跑，一边还想起了另一个同学阿辉。
我刚刚听说阿辉因为脑瘤去世了。记得读书时他很擅长长跑，是我们班后来的生活委员。他和贾老四一样，活儿不少干，但平时总是不多言不多语。
毕业前夕，阿辉问我，有没有什么遗憾。我说，有的，从小到大，没有被男生追求过。
他不无同情地说:要不这样吧，我跟我女朋友商量下，假装追求你一下，让你没有遗憾成不？
阿辉实在是帮人帮到家了。这想法虽然可笑，但也不能不让人感动。而他正值事业如日中天，却英年早逝，令人无限怀念。
想到离开的生活委员，就想到人生的无常。活着的人，必须珍惜脚下的路，无论风雨还是响晴，都要认真跑下去。只有心意相通，才能在黑暗中看见彼此。只有理解失去，才能懂得拥有。就像《亲爱的旅人啊》歌中唱的:
就此告别吧，水上的列车就快到站，开往未来的路上，没有人会再回返。说声再见吧，就算留恋也不要回头看，在那大海的彼端，一定有空濛的彼岸。做最温柔的梦盛满世间行色匆匆，在渺茫的时空在千百万人之中听一听心声。一路不断失去， 一生将不断见证，看过再多风景眼眸如初清澄，爱依旧让你动容。亲爱的旅人，没有一条路无风无浪，会有孤独，会有悲伤，也会有无尽的希望。亲爱的旅人，这一程会短暂却又漫长，而一切终将汇聚成最充盈的景象。就此告别吧，身后的灯火逐渐暗淡，每个恋家的孩子，都要扬起远行的帆。说声再见吧，美好的梦境不会消散，你的爱枕在臂弯，心脏将毕生柔软。既然相遇是种来自于时光的馈赠，那么离别时也一定要微笑着回忆放心中。生命无限渺小却同样无限恢弘，你为寻找或是告别耗尽一生，也足够让人心动。亲爱的旅人，你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穿过人群，走过人间，再去往更远的地方。你灵魂深处，总要有这样一个地方，永远在海面漂荡，在半空中飞扬。永远轻盈永远滚烫。不愿下沉不肯下降。
跑着跑着，太阳出来了，霞光穿透云层直指大地。恍惚中，眼前的柏油路成了一条河，绿树夹岸而生，我正逆流而上，打捞出往事那精美的河蚌，等待翻取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稀有的珍珠。
跑着跑着，一些悲伤、一些麻木、一些不甘都被甩在身后，留下的，是被迅速提纯的晶体，在阳光下闪耀光芒，被我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