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一首浅近的民谣,缀着中国几千年来最辉煌的商人文化,“走西口”既浅薄而又深刻地回响在山西巍峨的群山之中,“货通天下,汇通天下”的宏图,在无数椎心泣血的别离中成就。僵直颤抖的指尖、凄然而无声的呐喊、纵横溃堤的泪水、溅湿了消瘦而苍白的面颊,在那双满溢着渴望、蔓延着血丝的泪眼之中,映着的,是那毅然决然的背影,沉静而苍凉。
山西商人走西口,这是他们的生计、他们的生途;即使这一走将与家人永别,即使要失去与身后女子琴瑟和谐的后半生,即使泡在商场里三十年,甚至至死回不了家园,即使自己多么想享受家中的暖阳,就这么守着贫困而和乐的凡生;他们仍旧坚强地跨出门槛,只为了用强韧的筋骨顶出那生气勃勃的生命空间,而他们确实做到了。
明清时代是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山西这块贫瘠的土地,居住着全中国最富裕的一群人民,从身无分文的走西口,到垄断全中国的金融贸易活动,成就这群晋商的不是丰厚的家底或显赫的朝中权贵,而是他们那双不怕吃苦的双腿。
为了摆脱贫困,他们牵着一只骆驼,横越无数茫茫无际的荒漠,风寒暑湿阴晴圆缺,不间断地迈出沉重的步伐,踏遍了西北、东北、内蒙、外蒙,航尽了东瀛、南洋,甚至深入俄境、西穿欧陆,用辛勤的汗水在古丝路之上织出错综复杂的贸易网,打通全中国的商道。
这是何等丰伟的盖世之功啊!然而,我最敬佩的不是这些亮丽的功绩,而是他们在踏出每一步时,那股不向命运屈服的傲然之气,以及真诚地以自己为荣的肯定精神。无论何时,晋商在他们心中都是荣耀的,即便农业社会堂而皇之地举着“士、农、工、商”的大旗,待他们以嘲讽及鄙视的轻蔑,他们的心志坚定、不动如山,似乎打从他们跨出家门的那一步起,就已全然而彻底地接受晋商身份、晋商事业、和坦然从商的晋商精神。
这种自我肯定在中国古代是十分困难的,与晋商齐名的徽商在这一方面就有着和晋商截然不同的性格,他们身为商人,但骨子里却耻于从商,他们仅有的一点自尊流于舆论文化,视科举为天,无时无刻不想彻底摆脱商途,对于自己的商人身份,他们感到自卑、感到羞惭、感到无地自容。而晋商则完全将自己从崇儒风潮中解放,在他们眼里:“经商第一,务农第二,行伍第三,读书第四”,既为商人,何须自践自馁?“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只要无愧于商、无愧于心,也就够了!
除了精神,晋商还有知识分子也不及地弘远目光,以及官僚制度都无法达成的井然秩序。远见让他们历经乱世而不衰,而自重的管理措施使他们在规范中不停地进步、壮大。
“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少有空间规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明末、清末内忧外患不绝,晋商反而大发国难财,也许在士人眼里他们不忠不义、蝇营狗苟、见利忘义,然而历史上那些慷慨赴死的赤胆忠心、士人坚守的气节,哪一样真的造福了乱世中的百姓?以几千万人民的横尸遍野堆砌而成的崇高,不过是在冗长的忠臣录上又刻上一位愚者的名姓罢了!
而这些所谓“通敌”的山西商人,早已看破那无谓的愚忠,他们清醒地理解到,只有与敌人通商,才能打通战时阻塞不通的商道,经济才有活络的可能,而只有在活络的经济下,才孕育的出衣食无忧、物阜民丰的承平之景。他们的眼光落在广袤而遥远的另一方,却从不为自己辩解,任由史家以慷慨激昂的言词令此“奸商”遗臭万年,任凭后世永远视己为“卖国贼”,遭唾之面亦能自干,他们相信,为百姓做的百姓自会了解,即便百姓也不理解,晋商世代子孙也会理解。他们是商人,不需要舞文弄墨、舌灿莲花,以行动代替言语,就是他们的朴实。
因为农业文明对商业的不重视,朝廷从未加之以严苛缜密的管理制度,自由放任的市场甚至比之现代仍有余,面对这样的无政府状态,晋商却卯起来各自订定严格的号规,而从掌柜到伙计,均各个视为圣经,不敢有丝毫懈怠与放纵,他们懂得自律、懂得刻苦,与其说这些“号规”是用条文紧紧缚住晋商,不如说是晋商自己心中那一把负责的尺将他们牢牢嵌在循规蹈矩的刻度上,这是他们自己心中的坚持,为了理想所付出的坚持,为了西口后方等待他们的妻儿老小的坚持。把晋商的“号规”和朝廷无数遏制贪官污吏的律令放上天平,那些右手高高举着法律,左手在桌底下默默捧着“孝敬钱”的“清官”想必也不免汗颜。
当然,晋商也有不尽如人意的一面。对于自己所尊崇的一切人事物,我总不免欲讳,然而,“讳来讳去不过是虚假的安慰”,作为被社会唾弃的一个稀罕的群体,山西商人的人格再怎么坚强也会出现裂痕,当他们腰缠万贯、富可敌国时,内在的空虚终究浮上了台,“穷得只剩下钱”在现代依然能刺穿无数企业家的心理防御,何况是对于这群永远无法平反的精神流浪者。
曾经在商界执牛耳的日升昌,其总经理雷琼泰和副总毛鸿翙的不光彩,就在晋商金黄绸缎般的历史中,染上了无法磨灭的污秽。我敬爱的晋商啊!你们是那样理智又那样昏聩,为何走西口时那样的团结,而由众人心力交瘁凝成的梦想终于结穗时,却用你们自己的双手扯碎一切;也许“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已傲物”不光光是用于君主,朴实坚毅的晋商亦然。
晋商最终是没落了,随着时间长河流入历史,昔日的辉煌、过去的灿烂,已不复见,留在山西的,只剩下大院的断垣残壁,以及碎瓦裂牖遮掩不住的风光历史。直至今日,多少人们仍向往着它,多少书籍不吝笔墨地谈论它、歌颂它,又有多少电影、戏剧呕心沥血地考究并呈现它,只为了多接近一点,这些可敬可叹的晋商。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苦在心头。这一去要多少时候,盼你也要白了头!”
同样一首民谣,汇聚着无数晋商的精神、心灵、和生荣死哀的一生,翳入天听的回响,透着一股哀伤、一股沧海桑田的沁凉,而那阵沦肌浃髓的刺痛,痛在身上,甜在心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