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培树
编辑 | 孙大圣
2006年,柳智宇气定神闲地在斯洛文尼亚拿下了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满分金牌,小他几个月的彼得·舒尔茨是他的手下败将。
然而12年后,成与败似乎已经颠倒。
2018年8月1日,年仅30岁的彼得·舒尔茨获得菲尔兹奖,此奖堪称数学界的诺贝尔奖。
同一天,柳智宇的师傅学诚法师却被卷入了骚扰女弟子的风波之中。
显而易见,曾在同一战场上厮杀过的两人彼时的道路已截然不同。
那么“数学天才”柳智宇到底为何会皈依佛门?
这与他的成长道路有何关系?
他如今过得又如何呢?
011988年柳智宇出生在湖北武汉,他的父亲是一名物理老师,母亲是一名工程师。
在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中长大,是他的幸运,却也是他的不幸。
从记事开始,他便背负起了父母殷切的期望,每天都跟数字打交道。
当别的小朋友在滚铁环、捉虫子时,他在家解方程;
当别的小朋友在打篮球、玩滑板时,他在家学代数。
因为缺乏玩乐的经验,他与同龄人之间格格不入,他唯一能沟通的只有代表成人世界的父母。
这使得他倍感孤独,也分外早熟。
常人眼里的一次普通日落,却能让他想起时光的飞逝。
「一下午又过去了,它在我生命里留下了什么呢?」
这句感叹与孔子的「逝者如斯夫」颇有几分相似。
除了关注时间,柳智宇也关心动物。
碰到流浪猫狗,他总忍不住给它们投喂,走路时他脚步一直很慢很轻,因为担心踩到蚂蚁。
他也不吃肉——这会让他想到动物被杀害时的场景。
出于这种悲悯情怀,上小学三年级时,柳智宇便确立了人生第一个理想——治病救人。
他希望所有人都能长生不老,永不受死亡困扰。
对于柳智宇的这些想法,他的父母既不在意,也不关心。
他们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他的成绩。
而在这一点上,他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2003年,15岁的柳智宇成功进入华师一附中的理科实验班。
据学校老师介绍,能够进入理科试验班的,都是人中龙凤。
初中时拿过至少三科国家级竞赛奖的学生才有资格参加甄选考试,考试排名前60的学生才能获得理科实验班的入场券。
不过进了理科实验班,也并不等于万事大吉。
之后还要经过多次选拔,只有少数人才能笑到最后,成为国际奥林匹克竞赛的入幕之宾,获得为国争光和保送的机会。
而被淘汰的那些人,则只能重新去挤高考的独木桥。
这是真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进入理科实验班,对柳智宇而言并非难事。
最初,他爱数学是因为想要获得父母和老师的表扬,后来,他则真正爱上了数学,在他看来,
「数学的世界里,没有凡庸琐碎的得失毁誉,只有自然的美、人类心智的美」。
是啊,与其说他喜欢学数学,不若说他是在追求美。
当有人问他到底有什么学习方法时,他的回答是,「没什么方法,关键是一种境界」。
这个答案非常形而上,非常缥缈,但又确实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彼时的他并没料到,很快,他便不得不放弃他的这片精神净土。
02天才的出场,往往都会带一点疯狂的意味。
高一开学那天,柳智宇旁若无人地站在花坛边大声朗诵《庄子》的举动,便使得在场学生和家长们面面相觑、惊异非常。
他渴望与庄子一样逍遥,可终究还是无法做到。
身为一个天才少年,他身上的责任十分重大,为此,他拼尽全力。
刚开始接触奥赛时,他的基础相较同学们显得十分薄弱。
于是他暗下决心,立志要用加倍的时间来弥补自己的缺失。
假期时,他把《高中数学竞赛教程》里的3000道题全部做了一遍。
正所谓勤能补拙,通过题海战术,他实现了弯道超车。
到高二下学期时,他成为理科实验班中数学奥赛组里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全校的希望。
要知道,自1986年来,华师一附中便再也没有学生获得过去国际奥林匹克参赛的资格。
因此柳智宇的存在,对于华师一附中而言无异于救世主。
但救世主本人,在看到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被踢出局时,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的一生就真的就只能这样度过吗?昏昏惶惶,说出的话永远都是对别人的重复,永远只会做几道别人出的题目,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更要命的是,伴随精神危机而来的,还有身体上的痛苦。
每一次想要看清试卷上的图形,柳智宇的眼睛便会酸痛难忍,如同进了沙子。
为了将自己治好,他在各大医院和医生之间跑来跑去,可终究还是没能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
无奈之下,他的母亲开始了两地奔波。
每天她都会从市区赶到郊区,为柳智宇念数学题。
在柳智宇与母亲的共同努力下,他不负众望地进了国家队,并参加了第47届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2006年,凭借所剩无几的视力,柳智宇以满分拿下了金牌,并获得了北大数学系的保送名额。
彼得·舒尔茨虽然也拿到了金牌,但分数却比柳智宇少了好几分。
进入北大后,因为视力依旧没有恢复,看半小时书柳智宇便要休息大半天才能缓过来。
因此这时的数学对他而言,是必须付出千百倍努力才能继续维持的技能。
大一上学期,当得知他的数学分析只考了75分时,柳智宇瞬间便下定了决心——他要放弃数学。
放弃数学,对柳智宇而言,相当于放弃了他前半生的所有精神寄托。
就在他陷入惶惑之际,一个名叫熊雯的学姐为他指明了未来的方向。
03从小开始,柳智宇便一直渴望融入人群。
他想用自己的能力,帮助别人走出苦海。
一次,当班主任文勇讲到贫困山区的孩子连学都上不起时,他当场拍案而起,希望老师能给自己找一个帮扶对象。
当然,他的爱心不仅仅给了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看到班上同学们的成绩不理想时,他曾主动请缨给他们讲题,可后来发现竟然只有一两个人在认真听他说话。
这让他伤透了心。
心理老师告诉安慰他说:
“要有边界感,每个人最关键的是靠自己,你不可能过度地帮别人承担责任”。
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高中时,柳智宇并没能实现他的愿望。
一直到加入北大禅学社之后,他才重拾动力。
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位名叫熊雯的美术系研二学姐。
出于对宇宙、生死、大爱等终极问题的共同关心,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她教他唱法常法师的《楞严一笑》,并将他引入了佛家文化之中。
几个月后,熊雯去西安交大当了讲师,柳智宇自此便很少参加禅学社的活动。
他转而加入了耕读社,随后还成为了耕读社的第四任社长。
可惜的是,即使身为一社之长,他也无法消除与旁人之间的隔膜。
他想尽方法做善行,然而因为方法与时机不够得当,反而显得生硬古怪,因此屡屡遭受冷遇。
虽然柳智宇没能按他预想的帮到别人,却意外地帮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
2008年的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他带领社团来到龙泉寺参观。
在那里,他见到了耕读社的创始人,彼时被称为贤庆法师的邓文庆。
两人自然一见如故,之后柳智宇还惊奇地发现,邓文庆的父母也随他一同在寺中生活。
这打破了他的认知,也让他明确地意识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他抬起头,望向高悬晴空的日头,嘴边绽出一个笑来。
银杏树抖落一片叶子,刚好掉在他肩上。
他知道,自己主意已定。
但他并没向父母提起这个决定,因为他知道他面对的必然是反对。
他伪装得很好,大四的时候,他听从父母建议,申请到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全额奖学金。
2010年4月26日,柳智宇在文章《陪伴母亲》中写道:
「这次母亲来学校看我,一来叮嘱我办理护照和签证,二来送几件衣服,母亲来到我宿舍,就开始为我洗衣服」。
见儿子即将远赴美国深造,柳智宇的母亲不胜欢欣。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柳智宇早已给麻省理工学院的老师写了拒信。
信中他解释道,自己想要遁入空门,潜心学佛,因此无缘成为MIT的一份子了。
对于柳智宇的选择,老师表示理解,她说:
「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认清自己的道路」。
毕业典礼之后,柳智宇收拾行囊,不顾父母阻拦,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龙泉寺的大门。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拥抱光明,体悟大爱。
然而8年之后,他才明白,龙泉寺并不是他的世外桃源。
04事实上,在柳智宇之前,早已有许多来自清华北大的高材生来龙泉寺出家。
关于龙泉寺,网上有许多传闻,其中最知名的便是与张小龙相关的那一桩。
据说当某聊天软件的开发陷入困境时,张小龙曾来到龙泉寺取经。
经过僧侣的点拨后,他才找到了调整的方向。
能够始终处在舆论中心,龙泉寺自然也有两把刷子。
与别的寺院不同,龙泉寺不仅允许僧人使用手机、iPad等电子产品,还选择用机器人来为人们解答疑惑,十分前卫。
在上述种种光环的加持下,柳智宇对在龙泉寺的生活充满期待。
然而刚进寺院没多久,他便感到了力不从心的滋味。
原来除了诵经拜佛,他还需要做饭、盖房子,而这些体力劳动向来是他的短板。
此前的22年里,他一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脑力劳动者。
即使上了大学,母亲也会来他宿舍为他洗衣服。
父母将他与肉体的劳作分离开,给他创造了一个最利于学习的真空状态。
因此他虽然成了人人称羡的天才,但身体上却羸弱非常,走几步便会气喘吁吁。
不过虽然不擅长,柳智宇却没放弃,或者说他放弃不了。
北大才子遁入空门的故事早已被媒体们长篇累牍地报道——他没有回头路。
好在他悟性高,照猫画虎也就慢慢掌握了。
可因为动作太慢,时常被僧友抱怨。
处理这些人际关系,很快成为柳智宇新的痛点。
与学校不同,寺院里的僧侣鱼龙混杂。
在这里,他的室友并不会因为他智商高而对他网开一面。
因为各种生活琐事,他经常与室友发生争执。
这对柳智宇来说,是一个比奥数题更为复杂难解的题目。
进龙泉寺的第三年,他才暂时得以与之脱离开来。
因为他有了一个新任务——负责《南山律典校释》的修订和出版。
为了出色地完成这项工作,他不可谓不殚精竭虑。
由于工作量过于庞大,他的身体甚至开始出现了濒临崩溃的迹象。
在柳智宇的坚持下,《南山律典校释》成功付梓。
可之后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
对于他做出的贡献,师傅学诚法师只字未提——他的劳动成果被师傅理所当然地侵占了。
这让他的信仰摇摇欲坠。
2018年,师傅骚扰女弟子事件则给了他致命一击。
没多久,柳智宇便决定下山,从龙泉寺离开。
他在寺庙、酒店和居士家四处辗转,因为情商太低,他屡次被人赶走。
「当时自尊心很受挫,我要是观察能力强一点,看到那个花,应该去浇的」。
后来,他听从母亲建议,开始做心理咨询。
刚开始,他没有收费,但随着客户的增多,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提高门槛,报名费用最低980元。
彼时的柳智宇,相比僧人,更像一个创业者。
虽然他也明白这一点,但还是坚持着不愿还俗。
在他看来,还俗似乎是对自己多年僧侣生活的一种否定。
但2022年的春节,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放下了思想包袱,从天才变回了凡人。
05如果你在北京中关村早高峰的地铁上碰到了一个长相酷似柳智宇的人,千万别怀疑自己,那十有八九就是他本人。
还俗之后,柳智宇接受一家心理咨询公司的邀请,去那里做了主管。
给学员分班、安排助教、设计课程问卷,桩桩件件他安排得有条不紊。
对于这位领导,员工们很满意。
加入团队的第一天,柳智宇便主动要求降薪至2万。
「我不买房、不买车,更不想结婚生孩子,你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还不如多奉献给大家」。
他没有领导架子,从不要求员工打卡上下班,当看到有人状态不佳时,也会主动关心。
上班时,他是有人情味的神仙领导,下班后,他则陷入了与合租室友的马桶争夺战。
对现在的生活,柳智宇表示很满意。
「不再被众人关注,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最重要的是,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掐指算来,如今柳智宇已经34岁,他在最风光之时选择了归隐,又在信仰破碎之后选择了回归人群,人生的酸甜苦辣,他都尝过一遍。
他打破了别人的期待,也挣脱了自己身上的枷锁,重获了独立与自由。
所谓的是非成败,于他而言,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如今的他,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希望柳智宇能得偿所愿,在这尘世中得到他想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