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
随着144小时过境免签政策的放开,
越来越多的外国游客涌进中国。
在湖北十堰,天马峰白马山顶,
一座隐秘的道观“五仙庙”的人气更为火爆。
自2005年,
五仙庙开设了面向外国人的道家文化研学营,
已经在全世界东方文化爱好者中火了20年。
每年都有上百位外国学生来到这里,
打坐、诵经、练功、读《道德经》、学习养生医术……
一条也观察到,
越来越多外国人
了解并沉迷中国传统文化。
一位90后美国道长
在武当山上定居十余年,
结婚、生子、习武教课;
还有年逾八十的汉学家比尔·波特,
一生寻访终南山的隐士,
在美国传播禅宗文化。
对他们来说,
东方文化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心灵向导。
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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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山位于十堰市的西侧,距离市区约30分钟的车程。五仙庙坐落在海拔1000米的山顶附近。山上不通公路,需要徒步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
云雾缭绕的道观里,住着来自14个国家的25个外国学生,正在跟着道长杜师父学习道家文化。
自2005年,五仙庙开设了面向外国人的道家文化研学营。从一年开一次班,每次8-10个学生,到现在几乎每个月开一期,每期二三十个学生。
如今,每年都有近400位外国学生奔赴白马山,来小小的五仙庙寻道修仙。打坐、诵经、练功、读《道德经》、学习养生医术……甚至有人连续八年,每年都来,把五仙庙当作定期的“度假地”,融入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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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仙庙前,外国学生正在练功
山上的日子很规律。每天早上5点,学生在击鼓声里醒来,洗漱,上香。5:30开始,就有人陆陆续续来到道观前面的空地上,或者上到200米外山顶的玉殿。
首先,面向刚刚升起的太阳,凝神定气,练习丹凤朝阳,“吸收日月之精华”。然后练习“哈哈功”,一边拍打全身经络,一边哈气,吐故纳新,“把身体里不好的气哈出去”,一直持续到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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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功、学道医、打坐、背《道德经》
上午9点到12点、下午3点到5点是理论课。他们会听师父讲课,学习《易经》《道德经》、道医理论、风水等等。
之后是实践课,他们会学习刮痧、针法、灸法、五音疗法、点穴、火疗法、拔火罐,认中药、采药、制药、熬药、服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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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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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美国社工SK
右:希腊学生Chris正在学习实践雷火疗法
大部分人不会中文,但听课练功没有一丝马虎。他们硬生生用拼音记下了《道德经》,上课之前集体吟唱;不懂的道家词汇,就问班上的汉语好的同学和义工;学习太极功夫和剑法,靠在笔记本上画小人和动作轨迹。
晚上8:30,他们会先练习半个小时的疗愈气功,然后在正殿的烛光里,打坐练静一个小时,清空思维,结束一天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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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子,美国华裔,为“修仙班”担任翻译
早期“修仙班”的老学员——灵子,20年前第一次来到五仙庙,现在为“修仙班”担任翻译。
她告诉我们,外国人对道家文化的兴趣,大多始于养生、长寿之道。“很多人想寻求一种自然的疗愈方式,于是接触到了太极、针灸等等。但是随着他们对这些技艺的深入了解,他们意识到下面藏着更多层次的东西,那就是‘道家文化’。”
很多外国人被道家文化那种‘和而不同’的包容性所打动,来到中国,寻找师父进行更深入的学习。来自爱尔兰的诚良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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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良已经在山上待了7年
20岁出头的时候,诚良是一名油漆工,但是他总有一种矛盾的感觉。“很多西方人都是一样的,我们有很好的车,很好的房子,什么都有,我们会有这个空(没有方向)的感觉在(内心)里面。”
2011年,身心崩溃的他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五仙庙,跟着杜师父诵经打坐练太极。到现在为止,已经断断续续在这里待了7年。疫情时的三年,几乎一直生活在山上。
诚良身边的朋友、家人,很多都像曾经的他一样悲伤、焦虑。在他的国家和全世界各地,越来越多年轻人抑郁,甚至自杀。
“我们小的时候没有这个问题,因为没有手机,没有科技。现在我们上网,探索很多东西,你的大脑受不了这个压力和速度。在西方,大家只知道跑步,锻炼身体,就像往一堆火里加更多的柴。在快节奏的生活里,你需要慢下来,需要做柔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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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仙庙位于武当七十二峰之一的天马峰白马山
五仙庙没有被过度修缮,古朴、自然的状态被保留了下来。四周都是自然山林,院子里的两棵两人合抱的杉树已有20多米高。
道观的基础设施比较原始。学生住在道观的偏殿和生活区,睡木板床。只有一个淋浴间供大家使用,人多时,用水量大,为节约水,只能用脸盆洗澡。厕所是农村常见的蹲坑旱厕。另外还要忍受蚊虫、霉菌和泥巴地。
三餐都是素食。吃饭的时候要按照庙里的规矩,不议论,不挑食,碗里的每一粒米都要吃完。最后用开水在碗里涮一圈,洗碗的水分三口喝下去,他们叫它“回龙汤”。
日常物资也都要靠人力运输,尤其是一日三餐的食材。学生多的时候,每两天就要下山搬物资,有时候一天就要搬三趟。以前没有那么多义工的时候,物资运输的工作也是外国学生自己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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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学生在林间拉起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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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里有3只猫和4只狗,深受外国学生喜爱
他们提前在招生网站对这样的生活条件做了说明,即便如此,来修仙的外国学生还是络绎不绝。人数最多的时候,一期就能达到近百人,上面下面的房间全部住满了,还要在门口扎帐篷。
五仙庙也开了针对中国人的课程,义工小熊观察到,这些远渡重洋而来的外国学生,比中国学生更能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甚至甘之如饴。“这种不同于城市生活的艰苦条件,对他们来说也是修行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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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每天帮忙打扫道观
小熊说,来这里的外国人都把这个地方当作一个精神的寄托地,因为有相同的追求、爱好和理念,大家可以把最真诚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就像一个小的社区,每个人都发自内心为这个社区好。”
休息时间,他们会轮流帮忙打扫卫生,扫地,烧水,清理神台。上一期的学员,用石头为道观后山铺出了一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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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师父和学生合照
一些人回到自己的国家之后,确实改变了自己的工作方向。比如灵子,在美国开了自己的养生学校,到各个州巡回开班;法国老学生诚凤,回到法国拿到了医生资质,开了一家道医馆;来自德国的学生诚材,自己创立了出版社,把中国古代的经典著作翻译到海外……
五仙庙修仙班因此形成了一个正向的循环。“我们也希望让更多的不同国家的人,能够学习到这种古老的、和谐共生,包容的文化,并且从这种文化中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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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美国人杰克,是武当“三丰派”第十六代传人,定居湖北武当山已有十多年。
作为武当山的大红人,他经常要参加各种比赛,出席开幕大会和国际论坛,即使走在街头,也经常被粉丝请求合影。整个武当山,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当地人亲切称他为“杰克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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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在家附近的山脚下骑车(此为安全路段)
不忙碌时,杰克的生活相当规律。每天5点30起床,吃完早饭后,就练一小时太极拳。然后步行穿过玉虚宫,8点30左右帮师父代课。下午继续教武术课,晚上则在线上教外国学生吹洞箫。除了上课,他还要教混血女儿练棍、吹葫芦丝。
习武之余,他也喜欢洞箫、古琴、书法,热爱研读中国传统哲学。他认同道教文化里注重健康、养生的部分,这与他的性格天然相近。
而武术本身,则是他少年时期的梦想,一个曾经“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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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教学生打太极拳
杰克出生在美国的伊利诺伊州,人口刚过一万的小地方。在他的老家,大部分人的生活是“遗传”的,父母做什么,长大后也做什么。很多人一辈子就在一个地方,也很快乐。但是杰克想挑战自己。
他从小就喜欢看中国功夫电影。李小龙、成龙、李连杰、甄子丹……只要有新电影出来,他就会去租DVD来看。“我觉得中国功夫和西方的搏击、跆拳道不一样,它背后还有文化。中国武术不是对抗性的,而是想要保护或帮助别人。”
上大学时,他无意中看到了武当山道家传统武术馆馆长袁师懋的视频,一下子被漂亮的八仙棍动作吸引了。在国外,少林寺的名气更大,但是杰克更喜欢武当武术的刚柔相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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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左右,初来中国习武
当时杰克正在学习工商管理,为了来中国学武术,他兼职了两个工作,白天打工,夜里上课,花了一年时间攒下一部分的学费和路费。
2010年,20岁的杰克孤身一人来到中国,拜袁师懋为师,进了袁师懋的国际传统武术班。
当年开班时,有30多名国际学生,最终学完并出师的只有13人。毕业后,同学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国家,只有杰克留在了武当山,也顺利拿到教练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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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和曹玲玲一家定居在武当山
在武当山,杰克还认识了太太曹玲玲。两个人文化背景和成长经历完全不同,却一拍即合,“最开始可能就会100个单词,但我们可以聊到天黑。有时候碰到一句话不会说,但她能了解我所有的意思。”
一开始,很多人不看好他们的关系,“练武的时候,师父不要我们谈恋爱,怕影响我们上课。那时候中国人看到外国人在这里谈恋爱,也有点害怕,因为觉得外国人都很花心,以后会走的。”
两个人在一起后,杰克单独去找了师父和曹玲玲的父母,袒露自己的心扉,他们看到了杰克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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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和女儿
2014年,杰克从武术班毕业回到美国,他们结婚并生下了一个混血宝宝。
即使在美国,他们过的也是中式生活。女儿出生后,杰克照顾太太坐月子,按照中国的传统,每天给她做菜、做米汤、煮面条、甜酒鸡蛋。“因为它不是简单的传统文化,它是身体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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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和女儿合奏
有很多东西在美国买不了,比如说茄子、长豇豆,他们就自己种、自己做。一两个星期吃一次稀饭,累的时候就去买个披萨。杰克每天早上坚持起来练武,用保温杯喝白开水。
2018年,杰克一家回到中国,在武当山继续学道。为了让女儿学习中文,了解中国文化,他们还把女儿送到武当山的学校,跟中国人一起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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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在武当山吹洞箫
回到武当山后,除了精进武术,杰克还开始练习书法,学习中国传统音乐,研读中国传统哲学。
五六年前,杰克开始学洞箫,最喜欢《阳关三叠》《梅花三弄》这些比较传统的曲目。“太极拳里讲,如果肩膀特别僵硬,你的心也很紧张。音乐也是一样的,通过听演奏,你能听到演奏者心里面的声音。”
自学的过程中,他发现洞箫的英文材料非常少,他就翻译整理了一本英文的洞箫教程,现在有外国学生也通过这本书跟他一起学。
他所在的武当山,每年都会吸引很多人,希望在山里面打坐,休息休息,就能放下心来,把压力去掉。
杰克觉得这个观点有一点点错,“在自然的环境和氛围里,感到轻松是很容易的,我们要把这个能力带回到社会上,要保持、修炼这个感觉。”
他欣赏庄子那种“逍遥”的性格,很多社会上的事情,他是真的不在意。他需要钱的话,就做一点草鞋,然后卖鞋。在庄子身上,快乐是自动“发”出来的,因为“道法自然”。
“我们在英文就是说You are what you eat(人如其食),我觉得中国哲学还要更深刻,You are what you surround yourself with(人如其心境)。所以我们要修炼,也要把自己的环境氛围做好。”
这几年,杰克开始拍视频,上传到中国和外国的网站上,把武当武术和文化拍出来分享。来自美国、加拿大、日本、澳大利亚和欧洲的各个国家的人,都跟着视频学习。
“我认为我现在是一个桥梁,我把中国的文化传播到国外,我了解中国人的角度,所以能讲得更清楚一些。”
之前他的梦想是开一家武馆,现在想开一个文化中心。“修身养性很重要,理解背后的文化也很重要。我的目标是要带出来武术教练,我希望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传给全世界的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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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波特,美国汉学家、翻译家。自称“上辈子是中国人”,也是第一位探寻中国隐士的西方人。
30多年前,他深入终南山,寻访了山中的30多位隐士,将这段经历著书《空谷幽兰》,轰动一时。人们这才发现,在当代中国,仍有一群人蛰居山林、自耕自食,过着超然物外、精神富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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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波特,美国汉学家、翻译家
如今的比尔·波特年过80岁,已经到了步履蹒跚的年纪。但是他仍然在2023年底,第25次来到中国,独自旅行了近8000公里。
为了这趟旅行,他从朋友那里借了一部智能手机,第一次学习使用二维码。在此之前,他不用手机、没有社交媒体,每天最大的快乐是读诗、翻译佛经和诗歌、打坐、种菜,数十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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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候的比尔·波特(中)
1972年,比尔·波特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人类学系退学。比起在高校里读博,他更想要自学中国文化。随后,他带着200多美元独自前往中国台湾,一住十几年。
他在台湾佛光山的一个寺庙里修行了3年,后翻译了《寒山诗》《石屋山居诗》,两本诗集的作者都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隐士。他被书里的生活所感召,他想要知道,在当代中国,是否还存在着这样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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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比尔·波特在山中问道
右:山路陡峭,背后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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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比尔·波特重访终南山
纪录片《隐士》
1989年起,比尔·波特带着摄影师数度寻访终南山。当时,终南山人迹罕至,最窄的山路只有一掌宽;很多地方不允许外国人进入,还要应对警察出其不意的检查;旅店里,洗澡没有热水,一路上吃饭只能靠村民的接济。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陆续找到了30多位隐士。他让全世界看到,在消费主义与享乐主义主导的时代,仍有一群人过着物质极为简单的生活——“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靠着月光、芋头过活”。
此后,他几乎每两三年就要来一次中国内地,行遍了中国几乎所有的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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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波特与山中隐士交谈
如今,终南山成为热门的“隐居”之地,房租暴涨、年轻人扎堆。比尔·波特十分包容:“群山不只属于隐士”。
比起身体上的苦修,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开悟。“在山里,我没有碰到过一个有钱的人,但他们是最快乐、最自由的人。中国文化里的英雄,都不是有钱人。”
但同时他也打破年轻人隐居山林的幻想,“你可以回归田间,过朴素的生活,但真正的隐士修行是非常艰苦的,你可能过不了一个冬天。”
所以他敬告年轻人,一定要工作的。“你生活在一个社会里面,不是一个人。如果你的心不快乐,这是不好的,可是有很多好的工作会使你快乐,所以你要找到你自己喜欢的工作。”
就像他自己一样,一辈子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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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波特,笔名赤松(Red Pine)
左为他翻译的《寒山诗》,右为《金刚经》
上世纪40年代,比尔·波特生于一个巨富家庭,他的父亲曾掌管了美国的52家酒店。他在好莱坞的寄宿学校里读书,同学里,有人是玛丽莲梦露的继子,有人的父母上过《时代周刊》的封面。
他形容父亲的钱,“像印钞机一样多”,但他并不快乐,上流社会尔虞我诈,“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
中学时代,他的父亲破产,他的兄弟姐妹陷入抑郁,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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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简单的一日三餐,写作时饮用的茶和酒
他几乎没有其他的物质需求
投身汉学之后,比尔·波特靠翻译佛经为生,但是在美国并不受欢迎。经济最窘迫的时候,他要在面包店工作、送菜,靠着美国政府每个月300美金的低保,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
直到他的书被翻译成中文版以后,买书的人变多了,他的经济状况才有了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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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波特在上海的活动分享会上
现在,比尔·波特在美国过的也是近乎隐居的生活。住在一个小乡村,从西雅图出发要坐渡船、开车快3个小时。平时很少能看到人,有时候会看到鹰或是鸟。
每天早上他6点多起床,打坐、翻译、写书。他翻译佛经,也翻译诗歌,一共快3000首了,接下来他会写一本和苏轼相关的书。
中午他会去海边散步,Clear the mind(放空自己),把心弄清。然后在种了番茄、豆角的花园里帮太太摘菜。他还和朋友在美国盖了一个禅堂,鼓励更多美国人打坐,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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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波特说,中国的隐士吃得很少、穿得很破
但却是他遇见过的最睿智、最自由的人
他一生物欲极低。现在的背包跟随了他整整20年,是某佛教协会的赠品;登山时,他永远带着一根20年前在飞来峰捡获的榕树枝,舍不得丢弃;穿了十几年的黄色外套,已经快要裹不住他因年老而日渐发福的身体。
虽然物质上清贫,但他的心却是自由的。即使他翻译的佛经和诗歌在美国一度无人问津,但他自得其乐,把每一次的翻译比作“舞蹈”,而诗人就是他的“女朋友们”,他所做的,就是陪他们共舞——活着,舞蹈着,翻译着。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