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妈忙着接受记者采访的那一天,我自杀了。
因为我妈的执念,我的魂魄被束缚在她身边,不能离开。
我看着她去找班主任,去搔扰我的同学张明明一家……
在我的笔记里,她找到作家半只榴莲,动用媒体的力量去围攻他。
这一切,都只因为她怀疑,有人逼迫我自杀。
我:“妈妈,真正害死我的人是你啊,下辈子我不要做你的女儿!”
1
电视里,我妈身边站着省级领导,无数记者围住他们。
她笑得开心极了,连眼角的鱼尾纹的都浅了几分。
面对记者的提问,她骄傲地侃侃而谈:“我女儿从小就很优秀,她能考上华京大学,都来源于她不懈的努力和遗传自我的优秀基因……”
听到“不懈的努力”,我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条件反射地想要下跪。
是啊,深夜两点,别的孩子都在睡觉。
我妈还站在我的课桌前,督促我写作业。
她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冬儿,要不是生了你,我早就是医科大学的教授了。”
“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先考上华京大学,然后成为教授,这样才对得起我。”
从我出生起,我妈就把我的人生安排好了。
三岁时,别的孩子追逐嬉戏,我已经被我妈抱在怀里读书识字……
十岁时,因为数学试卷写错了一道题,我妈逼我跪了两个小时……
十五岁时,她当着我的面,亲手摔死了我最喜欢的毛毛……
从小到大,她对我严厉到近乎苛刻,让我窒息。
她要求我必须考第一,必须考上华京大学!
这样,做为她生命延续的我,才能完成她成为医科大学教授的梦想。
可是,妈,那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理想。
这些年你有问过我开心不开心吗?
成为你的女儿,是我最大的悲哀。
我拿起了餐桌上水果刀,能让她清醒的方式,只有我离开世界了。
客厅的音响里播放着《海底》。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躲着人群……”
“海浪清洗血迹,妄想温暖你……”
在我最喜欢的音乐中,我用水果刀割开手腕。
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我的意识渐趋模糊。
再见了,如同牢笼一样的家。
再见了,如同枷锁一样的母爱。
再见了,这个冰冷得不值得留恋的世界……
妈,来世我再也不想成为你的女儿了。
2
不知道为什么,我死了,我的魂魄却不曾离开。
当我妈打开房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我,她哭得伤心欲绝,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非但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有那么一丝报复的快感。
殡仪馆的运尸车把我尸体抬走,我妈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在一边呆呆看着。
我的尸体被烧成了灰,被保存进四四方方的骨灰盒。
盒子的颜色灰褐,一点儿也不好看。
一看就是我妈为我选的。
在我死后的第三天,记者蜂涌上门。
拿到华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高材生竟然自杀,这无异是爆炸性的新闻。
面对记者们接二连三的提问,我妈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凌乱不堪,她紧紧抿着唇。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记者,最终一字一句地道:“我一定会查清楚害死我家冬儿的凶手,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
一个记者提问:“巩女士,据警察的调查结果,你的女儿是自杀,不存在杀人凶手。”
我妈对着话筒咆哮:“她活得好好的,华京大学毕业后,就能成为医学教授,为什么会自杀?”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那个提问的记者被吓得倒退了小半步,他与同行的记者面面相觑后,赶紧结伴走了。
他们意识到,可能我妈的精神状态都不太正常了。
妈,哪有什么凶手。
如果有,那就是你了。
等记者走后,我妈关了灯,客厅里一片黑暗。
我是鬼魂,能在黑暗中视物。
我妈坐在沙发上,戒了十几年烟的她重又抽起了烟。
缭绕的烟气弥漫,呛得我直咳嗽。
3
第二天,妈妈穿上深蓝色的连衣裙,特意化了妆遮掩一夜未睡的疲惫。
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冬儿,一定是有人让你受了委屈。你不敢对妈妈说,所以才自杀的。”
“你放心,妈妈不会让那些人好过的。”
她的眼神坚毅,动作有力。
我哭喊:“妈妈,我都已经死了,求你别再折腾了。”
但是我是鬼魂,我说的话她听不见。
我跟着她坐进出租车,一路向班主任的家里去。
她敲开班主任郑老师的门,郑老师神情略显惊讶,还是把我妈请进了屋。
坐下后,郑老师十指交叉,小心地看一眼我妈,谨慎地组织言辞:“顾冬的死,我感到惋惜。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我妈打断了他的话,起身坐到他的身边,拿出一个蓝色封面的日记本。
两人坐到很近,这让郑老师感觉到拘束。
他屁股不着痕迹地往一边挪了挪。
想要接着往下再讲时,我妈把日记本打开。
“郑老师,我怀疑我的孩子在学校里面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请你务必告诉我!”
郑老师一脸懵。
我妈在日记本上写下“霸凌”、“早恋”、“软暴力”等字眼。
她像一位正在给孩子讲课的老师,笔尖点在“霸凌”上:“郑老师,咱们一条条排除啊。先从霸凌说起,班上有没有那种流里流气的学生?”
她左手笔划:“像那种染着一头黄毛的学生,平时总爱欺负同学的?”
郑老师的眉头不自觉地凝成“川”字。
我感觉我妈已经疯了,她从来不会想自己的问题。
出了事情,总觉得问题出在别人身上。
郑老师摇头:“沈女士,顾冬的死我很难过……”
他话没说完,我妈就再次强势地打断:“难过没什么用,我们要振作起来,让那些害死他的坏种付出代价!”
郑老师捏着眉心。
我妈继续描述着坏学生该有的表现:“他们总是三五成群,逃课、翻墙出去打游戏。他们看到女生,总是会吹口哨,会做一些不雅的举动……”
我佩服郑老师的忍耐力,他还能时不时地对我妈抱以微笑。
而我,都感觉像有紧箍咒在紧紧地箍住我的脑袋。
一群乱哄哄的绿头苍蝇在我耳边嗡鸣。
我也终于体会到我爸的痛苦,难怪他不堪忍受,和我妈离了婚。
十分钟后,趁着我妈换气的功夫,郑老师终于插进来一句话:“顾冬妈妈,我知道顾冬的离去对你打击很大,但我觉得你现在最应该的是休息。”
妈妈很是不悦,脸上表情僵住,两行泪水流出。
4
“所以,郑老师的意思是不愿意帮我查明真相?我可怜的女儿……”
她捂住脸嘤嘤地苦泣。
我想去拉她,手穿过了她的手臂。
我在心里呼喊:妈,你回去吧,别在这丢人了。
郑老师叹口气:“沈女士,能进入我们一中的学生都很优秀,经过了层层考试,学校里面绝不会有染黄毛的学生……”
我妈抬起头:“不是霸凌,那就可能是早恋。那郑老师你有没有发现我的女儿上课时经常盯着哪个男学生看,或者偷偷写笔记?”
原本还想安慰她的郑老师,脸都黑了。
“这个……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顾冬可是最优秀的学生,她考上了华京大学,她学习那么努力,你居然对她一点儿也不关心?”
“你怎么做老师的!”
我妈情绪激动,声音越来越高亢,喷射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我脸上。
一个班四十多个学生,郑老师显然不能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一个学生身上。
我着急地想拽她走,可我只是一个透明的魂魄。
郑老师这次学聪明了,坐下来喝茶,任由我妈诉说。
整整两个小时啊,我妈都不带喘气的。
我妈:“你倒是说句话。”
郑老师沉默。
等我妈自己都感觉到累了,她指责郑老师不是一个合格的班主任,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我扭头看郑老师时,明显地看到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尽是苦笑。
我妈下了楼,我以为她要回家,没想到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又要去福源小区。
这是又要搞什么。
5
出租车上,我妈打开笔记本,重重地在“早恋”这个词前面标了一个星号。
福源小区的门面房,有一家包子店。
我以为我妈要吃饭,她张口问:“你是张明明的家长吧?”
听到“张明明”三个字,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笑时露出小虎牙的开朗男孩形象。
他是我的同桌,很爱笑。
班上的同学都不喜欢我,说我除了每天学习之外,什么都不会。
唯独张明明把我看成朋友,他跟我说话。
他还带我去看他偷偷养在天台的毛毛。
毛毛是一条流浪狗,它少了一条腿,走路都是肚皮贴地向前匍匐。
每次我们去喂它,它都用湿热的舌头舔我的手心,痒痒的。
后来,我妈当着我的面,残忍地将毛毛摔死了。
没有多久,我旁边的座位空了。
听同学们说,张明明退学了。
卖包子的阿姨面带疑惑:“我是张明明的妈妈宋淑,你是?”
我妈发疯一样地抓住宋淑的衣襟,用手撕扯她的头发。
“都是你家张明明,和我女儿早恋,害得我女儿自杀!”
现在是早上十点,包子店食客众多。
见到我妈发疯,食客们赶紧拉开她们。
我妈被人架着,手和脚还在胡乱地扑打。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怎么生了张明明那个坏种,要不是他,我的女儿就不会自杀!”
一个黑壮的男人围着围裙,手里拿着菜刀从包子铺里冲出。
我想他应该是张明明的爸爸。
他红了眼睛:“你这个疯女人,你女儿死了关我们家什么事?你敢打我老婆,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害得我家还不够惨吗,你知道我家明明为什么退学?”
食客又分出几个人去拦张明明的爸爸。
张明明他爸气得把手里的菜刀扔出去,刀柄砸在我妈的额头,鲜血涂满了她的脸,她看起来更有着魔鬼一样的狰狞。
6
有人报了警,警察很快到了。
在警方的调解下,张家只有一个诉求,那就是我妈别再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张明明的父母离开后,我爸进了审讯室。
他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满头白发。
见到我爸,我妈腾地站起,指着我爸顾琛大骂:“你来做什么?咱们的女儿顾冬都死了,你个没骨气的,不说查明她的死因,连个头都不露。”
“我怎么嫁给你这么一个窝囊的男人,幸好咱们离婚了。”
我爸和我妈离婚都有七年了,那天他拉着行李箱从家里离开时,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他总算不用再听我妈没完没了的数落了。
我想跟我爸走,但强势的我妈动用了关系,争取到了我的抚养权。
我爸抱着我:“女儿,要是过得不自在了,来爸爸家里生活一段时间。”
他走时,我看着他上了车,发动汽车。
汽车远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明明温暖的阳光,却凉薄地让我发寒。
那个晚上,我妈抱着我一直哭。
她说现在她在世上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问我妈:“妈,我能去爸爸那里住一段时间吗?”
我妈推开我:“我对你这么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怎么能想那个负心的男人。你给我跪着,好好反省。”
第二天,我妈就给我向学校请了假。
她把我锁在屋子里,锁了整整两个月。
为了防止我去找我爸,她特地换了门锁,又把窗户改成了防盗窗。
我妈越说越是激动,把挎包狠狠地砸我爸的头。
我爸:“你闹够了没有?”
我妈嘤嘤地哭:“负心汉,陈世美,丧良心……”
我爸黑着脸,拉她上了车。
7
来到家里,我爸第一次见到我的骨灰盒。
他久久地站立,眼睛红了。
每年我生日,我爸都会把我接到他家。
他给我再娶的后妈是个农村人,话不多,做饭很好吃。
在我爸家里,我才有那种家的感觉。
吃饭时,后妈总是笑着给我碗里夹菜。
“人都死了,你伤心有什么用?”
我美好的回忆被我妈尖利的声音打破。
我爸猛地转过头,表情像要吃人。
“够了,冬冬有你这样的亲妈真是丢人!”他抱起我的骨灰盒:“冬冬她不愿意呆在这里,我带她走。”
“我最后悔的事情,是没能争取到冬冬的抚养权!”
他抹了一把眼泪,眼神温柔,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骨灰盒:“冬冬,爸爸带走你!”
我妈像受伤的母狮一样疯狂地扑了过来:“冬冬是我的,我对她最好了。我不允许让她跟你走。”
我爸推搡她:“你有问过冬冬,她觉得你对她好吗?你考虑过冬冬的感受吗?”
我在心呼唤:爸,带我走,我再也不想呆在这个家里。
可是两人你推我,我推你,拉扯间我的骨灰盒掉在地上,碎了。
轻柔的风将我的骨灰包裹,我爸用手一点点地抓起。
他嘴唇打着哆嗦,身体微微抽挛,大颗大颗温暖而湿热的眼泪掉在我的骨灰上。
我难受地喊着:“爸……”
然而,他听不见。
却在这时,我爸拿起扫帚,把我的骨灰扫得四处都是。
“冬冬是我的,是我的!”我妈惊慌失措,脸上遍布泪水,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我宁可毁了她,也不让你把她带走。”
我爸的目光阴沉得好像要杀人:“从她出生起,你就在毁她,杀死冬冬的罪魁祸首是你!”
我爸说得对。
我妈却还没有觉悟,好像与无形的人争辩似的:“你胡说,你胡说……”
我爸再也不看她,转身离开。
8
我妈又去找了张明明家的包子铺。
这次张明明的妈妈宋淑不在,包子铺里只有张明明的爸爸。
我听人们都叫他“老张”。
老张看到我妈,手里的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哐哐作响。
“这里不欢迎你,你快点给我滚!”
我妈拿出视频给他看。
视频中,她身边站着省级领导。
“我告诉你,我认识省级领导,他一句话就能让你在京州市活不下去!”
老张举起菜刀,凶神恶煞地要朝砍我妈。
宋淑从外面闯进来,挡在他们中间,还没有说话脸上先挂了两行泪水:“孩他爸,你要砍了她,就得坐牢。咱们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老张红着眼睛瞪了我妈好大一会儿,我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鼓起。
他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转身把菜刀狠狠地砍在砧板上。
宋淑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你来无非是要见我家张明明,你觉得我儿子跟你女儿早恋,导致她自杀。”
她咬牙:“你要见他是吧,好,我带你去!”
路上,宋淑的脸色很不好看。
若不是现在法制社会,我毫不怀疑她会一把将我妈掐死。
她根本不知道,她活着有多讨人厌。
出乎我意料的是,宋淑带她来了一家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