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生的高潮常常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到来,而又以另一种更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赵武灵王雄心勃勃,正想着实施其伟大的灭秦计划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将一切的一切全部断送。
这一场政变,与其说是赵武灵王的家庭悲剧,不如说是赵国保守派势力的一次大反攻。
大家还记得当年赵武灵王与韩女生的那个公子章么?原先他才是赵国的太子、赵武灵王的接班人;然而赵武灵王的宠妃吴娃去世后,赵武灵王却突然不顾群臣的反对,固执的将吴娃之子——当时年仅七八岁的公子何立为太子,并派大臣周袑穿胡服辅佐教导小王子,力求尽快将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这似乎是一个无比情绪化的错误决策,公子章正当壮年,且长期执掌兵权(在攻中山之战时曾为中军将),颇有将才,又是韩女之子,直接干切着赵国与韩国的外交走向,可是武灵王却废长立幼,这样既不合常理,也无益于国家稳定。况且从历史上看,虽然很多君主都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成功的例子却要远远少于失败的例子。强势如明太祖,不是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长孙坐稳皇位吗?可惜如今的赵武灵王,已完全被个人感情所左右,完全丧失了一个国君应有的政治理智。作为一个痛失娇妻的痴情汉,作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们或许可以对他的行为表示理解,但是作为一国之掌舵人,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有欠考虑。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赵武灵王废长立幼,并非感情用事,而是为了胡服骑射改革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毕竟中国各朝各代的历史,犹以战国之史最不可信,秦始皇焚书坑儒,项羽又火烧秦宫,毁掉了不少珍贵的资料,特别是各国的史书,几乎全给烧了,只留了一部秦的史书《秦纪》幸免于难(注1),所以战国特别是战国中期以前的历史,史料都比较匮乏。表现在《史记·赵世家》中,就充斥着很多民间传说。原来,司马迁有个好朋友,叫冯遂,是赵国大臣冯亭的后代,懂得很多赵国的掌故传说。而赵国的官方史书都被秦始皇焚书烧没了,秦国史书对赵的记述又过于简略,所以司马迁只能找冯遂来了解情况。
所以我们看到,《赵世家》中出现了很多怪力乱神的传说故事。比如赵国先祖造父随周穆王西巡,见西王母,日行千里之事。又比如说赵盾在几十年前就梦见了他孙子赵氏孤儿的悲剧,赵简子则梦见了三家分晋、赵国吞代和吴娃为后,赵襄子也梦见了胡服骑射与开拓胡地,这哪里是赵国史书,简直就是琼瑶小说《六个梦》嘛,《左传》里也有记载梦境预言的,但只是如实记录,不一定会应验,而《赵世家》中这几个梦全都应验了,足见其传说性质浓厚。
史学界一般也公认《赵世家》的记载传说居多,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赵氏孤儿,不仅与《左传》的记载完全不同,而且直接将一场淫乱丑恶的家变,演绎成了忠臣贞妇孝子的传奇。你或许会质疑,以民间传说入史,这不好吧,司马迁这么做岂非有违史官的职业操守?其实,与官修史书不同,司马迁他其实是私人著史,思想相对自由开放,没那么多桎梏。所谓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才是他写史书的真正目的。《史记》研究者韩兆琦也说:“《赵世家》的写法颇似后代的传奇小说,几个梦前有伏笔,后有照应,一切都像是命运宿定。充分表现了司马迁为突出某种价值观而不惜舍弃事实、采用传说的胆大做法。”
与赵氏孤儿一样,赵武灵王这一段也很有问题,爆料者似乎有意将赵武灵王塑造成一个前期英明神武而后期昏暗不堪的多情痴汉形象(注2)。当然,老百姓也喜欢这样的英雄美女的故事,但历史的真相往往让吃瓜群众们失望,帝王将相们未必没有感情,但政治本身是理性的,其自有运作之规律,特别是在早期官僚制度阶段,君主的政治行为大多是集体的理性行为而非个人的感性行为。事实上,所谓君主只是政治单位而非自然人。
另外,我常年读史,发现史书中君王选择继承人的一大标准就是“类我”,因为只有与前任君王有相似的性格与行事方法,才能更好的继承前任君王的政治路线,并将其发扬光大。所以,无论从宗法制,还是从更好的深入胡服骑射改革的角度来说,赵武灵王最心仪的继承人都应该是倾向于改革派的嫡长子赵章;他传位给幼子,未必是心甘情愿的。值得注意的是,太子赵何的太傅周袑当年可是南方派的死硬分子,当初曾带头抵触胡服骑射,可如今却为了当上太傅,竟主动穿上胡服来教导赵何;很显然,南方保守派已经将宝押在了这位未来君王的身上;而以赵武灵王为首的改革派,也利用更换太子的方法,换取了南方派的支持,以减少胡服骑射改革的阻碍。
总之,赵何当上太子,并不是因为他英明神武实力雄厚,反而是因为他自身年幼,没有根基,母系又孱弱(其外公是赵武灵王近臣吴广,没有什么势力),态度较中立,容易被掌控。所以改革派与保守派都希望用这个小孩来做政治上的缓冲,甚至公元前299年赵武灵王将自己的王位内禅给赵何,自称主父,也很有可能只是一次政治上的妥协,以换取群臣支持他改革以及灭秦的计划。
于是,公元前298年,赵主父又跑到代地视察工作,并会见前来求好的楼烦王,两大巨头在友好的气氛下对边界问题进行了谈判,楼烦王发誓不再侵扰赵边,赵主父趁机提出收编楼烦骑兵进入赵军。楼烦人一听说自己能在赵国最有前途的军官团里一展手脚,大喜,纷纷归附赵国。赵国骑兵军团的实力,又一次大增。
拥有了天下最强骑兵军团的赵主父,现在可以说谁都不看在眼里了,包括强秦在内。
次年,赵主父又统军大举进攻中山,这时候中山的保护神齐国正与韩魏合纵攻伐秦之函谷关(注3),交战正炽,无力再招惹赵国这么一个强敌,遂干脆联合燕国,帮助赵国一起灭了中山。中山王及其残余部众被赵主父西迁到了肤施,以抵御秦之势力。肤施在今陕西榆林市东南25里的渔河堡,南临无定河,与秦国的上郡相邻。后来赵国衰弱,肤施遂为秦所夺,并成为秦国上郡的治所(注4)。
至此,中山,这一个狄人最高最发达的神秘文明,终于在中国的历史中,彻底消亡,飘散在了现在石家庄附近的广袤原野之中。这些智慧的白狄人,从此也忘却了自己民族的称谓,在赵民族大融合政策中无声无息的与赵人,同化为一。
我大学读书的时候正是在石家庄,当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在学校门口的中山东路上闲逛,现在想来,这一个中山东路,大概就是中山古国留给我们后人唯一的记忆了吧。
历时十年攻伐,日割月削(注5),赵国总算是拔掉了心脏里的这颗铁钉中山国,赵主父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至此,赵国的千里沃土终于连成一片,从邯郸通向太原与代地的通道终于畅通无阻了,交通的方便,让赵地的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开始大规模的融合,地缘形势也大大改善。如果拿武侠小说的方式来比喻,赵国这就等于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其内力将如喷射机般以几何级数增长。
史书载: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
是啊,对于赵国上下而言,这一个里程碑般的胜利,确实可喜可贺。于是赵主父凯旋回都,行赏,大赦,设酒,赐酺,邯郸全城狂欢五日。
这是赵主父此生最快乐的五日,他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欢笑,赵国在他的手里达到了史上最强盛,还有什么事儿比这还开心呢?
赵主父醉了,他在邯郸暧昧的夜色中彻底沉醉了,他的思绪飞到了千里之外的秦国山河,那是多么富饶的一片土地啊,如果有一天我能在咸阳的宫殿里如今天般旁若无人的开怀畅饮,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儿!
父亲,赵国的历代先君,你们在天有灵,看到我赵雍为你们打下的千里河山了么?看到我赵雍为你们创立的不世功业了么?看着吧,再有十年,我要将全天下收入怀中,我要让我的名字彪炳千秋,我要让赵氏的千代万代坐上天下之主的宝座,我要让赵氏的列祖列宗为我感到无比骄傲,看着吧!
赵主父睡了,他心满意足的沉睡在甜蜜的梦乡里,浑然不知,中国历史上每一个改革者都会有一个可悲的结局,没有特殊,没有例外,就算你曾经是国君,现在是太上皇,也同样无法避免。
原来,就在这时,赵主父又出了一个致命的昏招,他竟然将公子章封到代郡为“安阳君”,并派田不礼为相前去辅佐他。
赵主父这么也做其实也不完全是感情用事,赵何精于文治,赵章精于武功,他们俩一个在赵国的政治中心邯郸主管政治,合纵五国;一个在赵国的军事中心代郡主管军事,防备胡人;自己则可去专心谋夺秦国。一旦秦国到手,自己在咸阳坐镇,与两个儿子东西呼应,从西从北两个方向步步蚕食五国,如此,天下可定矣。
到时,自己就可以安然退休,游山玩水,巡游天下,岂不快哉!
赵主父想的倒是很美,但是他太过于相信自己对赵国的掌控力了,他完全没有发现,在他让出王位之后,赵国的内部早已是暗流汹涌,无数个野心家摩拳擦掌,就等着好戏上演了。
而第一个心思活动的,就是赵章的辅相田不礼,此人本是宋国的重臣,由于赵宋常年交好,所以被宋王偃派遣入仕于赵,田不礼本以为自己将有美好未来,成为赵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料却只能辅佐一个被废掉的太子,管理一个边城,他心里当然不平衡,于是日夜在赵章面前挑唆他造反,你弟弟是个小屁孩,怎么斗的过老大您呢?代郡这里胡人勇士一大堆,我去帮你物色一些来,保证帮你夺来那本该属于您的赵国王位。
赵章心动了,他没办法不心动——身为长子,又立有军功,却凭空被弟弟赵何抢走王位,任谁都不会没想法的。
与此同时,在近千里之外的赵都邯郸,也有两个对权力极度渴望的老家伙,正在大眼瞪小眼,扯着嗓子奸笑。
他们一个,就是当年死也不肯胡服的老头子公子成,另一个,就是赵惠文王小赵何的太傅,李兑。
公子成和李兑都是死硬的南方派与保守派,两人表面上对赵主父服服帖帖,实际上早就对他受不了了,当初赵国面临重重外患,保守派们愿意做出一定让步,但如今国势已振,赵主父与肥义那帮胡化的异类就必须要除去了,赵国必须是咱们邯郸贵族的天下。另外,赵主父暗谋秦国的计划也是公子成等人极为反对的,他们认为赵国应该联合秦国、与齐国争夺宋魏富庶之地才对。所以,当这一年被秦人囚禁的楚怀王试图逃亡赵国,与主父商量联赵抗秦之事,却被公子成与惠文王给驱逐出境了(赵主父当时在代地)。事已至此,公子成等人便再不奢望与主父和解,而决定先下手为强,与赵主父一派彻底摊牌!
他们现在有了个完美的计划,一旦成功,赵国就要变天了。
计议已定,李兑便先找到肥义,说:“安阳君强横而志骄,党众而欲大,田不礼刚狠好杀,二人相得,必有阴谋。子任重而位尊,祸必先及,何不称疾,传政于公子成,可以免祸!”
肥义也知道如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正是这个时候,他更加不能将相权让给南方派,否则赵国的改革就全完了。于是他断然拒绝道:“昔者主父以王托吾,尊为相国,荣恩浩荡,何其厚矣。今未见祸形而自避,吾何其愧也!若真有祸,吾一死而已,死而无愧!”
肥义这意思,就是要学当年晋国的荀息了,就算自己豁出一条命去,也要保住赵国的改革成果,绝对不能妥协。
李兑见老家伙不肯就范,只好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说:“诺,子勉之矣!吾见子已今年耳。”意思是说:既然如此,那兄弟你就好自为之吧!我看你呀,活不过今年了,咱俩后会无期。
肥义看着李兑的背影,摇头叹息。唉,主父呀主父,你为何要让位呢?现在你叔叔公子成和你儿子公子章都想要对付你,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肥义左想右想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得找到主父,讲明了赵章与赵成的野心与阴谋,希望主父早做准备,解决此事,否则赵国必然大乱。
赵主父也很无奈,如今王位已经交出,想再要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现在大儿子要造反,叔叔要夺权,这都什么事儿啊!
突然,赵主父一拍脑袋,说要不然咱封赵章为代王吧,这样赵章也算有了王位,大概就不会造反了吧。而赵成忌惮改革派的势力,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读史者通常认为,赵主父想把国家一分为二,封赵章为代王,是分裂国家的昏头行为,但我觉得正当壮年的他还不至于如此糊涂。事实上,当年赵襄子吞并代国之后,代国就一直作为赵国的附庸国存在,只是一般不设国君,而由代相管理。所以代国并不是独立的国家,代王也不是独立的国王,而只是一块封地的领主,仍要接受赵国的管理。所以赵主父此举并非分裂国家,而只是借提高赵章的爵位,提升改革派的势力,以打压保守派的气焰。然而,生性谨慎的肥义并不同意如此激化双方的矛盾,封王计划也就暂且搁置了,或许赵主父也觉得事情还没那么严重,想着再过几年等他灭了秦国,创立帝业,到时候他想封几个王就封几个王,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主父并不知道,他的疏忽大意将惹来大祸,他虽然雄才伟略,却失于过分自信,他低估了帝王家争权的残酷性。他太重视家族了,却没有意识到:在权力面前,叔侄、父子、兄弟,都只是躯壳。
结果,事情,终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那一场等待了许久的宫廷流血政变,终于如期而至。
一日,赵主父带着两个儿子去沙丘离宫度假,也趁此机会促进两兄弟的感情。沙丘这个地方,在今天的河北平乡县,远古时代曾是商纣王泡妞享乐的皇家苑囿,当时那里建有世界上最大的音乐剧场(大聚乐戏)与动物园(多取野兽蜚鸟),还有一座高台,两座离宫。一千年过去了,这里依旧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是个休闲旅游放松心情的好地方,可赵主父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的平静,将在几个小时后被完全打破,一场家族相残的悲剧即将上演。
赵家父子吃完晚饭,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赵主父与赵惠文王,各居一宫,相距三公里,关键人物安阳君赵章的行营,就设立在两宫之间。
阴谋在暧昧的夜色中悄然酝酿,赵章的狗头军师田不礼今天是既紧张又兴奋,他一边不停的搓着手,一边鼓动赵章说:“赵何小儿出游在外,随行守卫薄弱。若以假主父之命,召其晋见,吾伏兵于半途,要而杀之,君之大事可成矣!”
赵章曰:“此计甚秒,然赵何若死,吾当如何善后?”
田不礼阴笑道:“赵何一死,君即赵唯一之储君矣。届时奉主父之名以抚全军,尽屠赵何一党,谁敢违者!”
杀掉亲弟弟,挟主父以令群臣,这个桥段,后来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也用过,实施的好,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却不料小何的监护人肥义早有了防范,临行前他就吩咐过所有随扈,任何宣召大王的命令,都要先报他知道。
庭院深深,夜色融融,赵惠文王游玩了一整天,早已沉沉的睡下。正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吵醒,他听到窗外侍卫官信期的呵斥声:“汝何人也,漏夜来此何为?”
“吾乃主父之使,主父猝然病发,欲见王面,请速往!”
赵惠文王大急,既欲整车前往探视,闻信赶来的肥义却连忙拦住他:“主父春秋正盛,素来无病,事有可疑,王慎之。”
“相国之意是……?”
“不如由臣先行,一探究竟,俟无他故,王乃可行。” 说完,肥义又吩咐信期道:“汝等须加强戒备,紧闭宫门,慎勿轻启。”
这个时候,肥义早已有了杀身成仁的觉悟,自己这一去,可能凶多吉少。但身为三代老臣,他绝不能辜负赵主父的重托,也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赵国陷入可怕的内乱之中!唉,如果自己这一条老命,能将这场政变控制在流血最少的范围内,那也就值了!
忠心耿耿的肥义踏上了自己生命的最后旅程,在意料中的,被乱剑砍杀在沙丘的荒野之上。
杀手们轻松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砍下肥义的头颅前去领赏。
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田不礼都有点不相信了,他举起火把,仔细的一看……
咦?小孩儿赵何怎么变成一个满脸胡子的胖老头了?哎呀,不对,这不是老相国肥义大叔吗?糟糕,杀错人了!
田不礼倒退几步,脑子完全洗白了,斗大的冷汗从额头滴落。
“错,错,错,聚九州铁,铸不成此等大错!”田不礼捶胸顿足。
他顾不得清理满地的尸体,回头狂奔飞报赵章。赵章犹豫道:“事既已败露,大王处必有防备,不如就算了吧。大家毕竟是一家人,认个错,受点罚,事情也就过去了。只是可惜了老相国。”
田不礼大惊,忙道:“正因为事已败露,吾等才无退路;君若犹豫,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不如率众乘夜袭王,幸或可胜。”
赵章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率领死士去攻打赵惠文王的离宫。信期见状,忙命手下弓弩手在城头放箭,如蝗的箭雨从宫门之上洒落下来,死士们连攻了几次,损失惨重,都没能拿下宫门;正束手无策,忽听得远处杀声震天,漫山遍野的赵军朝他们狂涌而来。
不用说,大家也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吧。其实公子成与李兑在赵章手底下早就安排了人,而且也一直在盼着赵章动手,现在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带领邯郸武装力量前来镇压叛乱。只要杀死赵章,再趁乱搞掉赵主父,赵国的天下就是他们的了!
赵章的死士自然不可能是这些正规军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杀了个精光。危急时刻,田不礼表现的还像个汉子,他拚死挡住追军,回头对赵章大声喊道:“公子请速往主父处,涕泣哀求,主父必然相庇,吾当在此力拒追兵。”
公子章一听这是个好办法,赶忙单骑奔入赵主父宫中。而田不礼寡不敌众,被李兑一剑斩之。
赵主父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面对这个惹祸的儿子,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其实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把儿子给杀了,这样干净利落,后面一点儿麻烦事儿都不会有。
可是赵主父当然不会这么做,第一赵章是他长子,长期随他征战,父子情深,怎么也要护犊子;第二作为一个强势君王,他太过相信于自己在赵国的控制力与影响力了,他天真的以为,公子成和李兑会卖自己个面子,将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他错了,大错特错,公子成真正要对付的,其实就是他本人,至于赵章,只不过是个绝妙的借口而已。
于是,公子成一点儿不客气,竟带兵硬闯进宫来,直接逼赵主父交人。
“安阳君反叛,法所不宥,愿主父出之。”
赵主父自然不会交人,他一口咬定赵章没有来过,叫他们去别处搜。
公子成与李兑再三逼问,赵主父就是不松口,最后说不过干脆来了个闭口葫芦,不说话。
见赵主父如此护犊子,公子成急了,不管三十一,直接无视赵主父,命人在宫内四处搜查,非要抓到赵章不可。
主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大臣羞辱到这等地步,一时无法接受。
没多久,赵章被一群亲兵推搡着押了出来。
赵章面如死灰,一进来便扑通跪倒在地,哭喊道:“父亲,孩儿连累你了!”
李兑冷笑一声,上前奏到:“安阳君犯上作乱,当立斩之!”
赵主父变色道:“此乃寡人家事,赵章有罪,也应由寡人亲自处理,轮不到你们来管!”
李兑冷笑一声,已经随手一剑下去,但见鲜血横飚,喷了主父脚下一地。
赵章像个冬瓜一样直直扑倒,脑袋滚落一旁。
宫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主父怒起:“李兑,你!……”
公子成也有点慌了,拉着李兑忙问:“何急也?”
李兑从容道:“安阳君恨我等深矣,速杀之,可免留后患。”说完提起赵章的头,昂然而出。
赵章死翘翘了,然而,这场政变却远没有结束。
事实上,一切才刚刚开始。
现在这个状况,公子成一党已经与赵主父正式翻脸,他们唯有一干到底,否则赵主父一出来,他们全都会死的很惨。
于是,公子成、李兑竟分付大军继续包围宫墙,并派人对着宫内大声喊:“大王有令,在宫人等先出者免罪,后出者为谋乱窜逆之贼党,立诛三族!”
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们一听,哎呀不得了,赶紧丢下主父就往外跑,谁也不想留在里面给没了权力的老主子陪葬。
一阵忙乱之后,往日热闹的宫殿成了一座死寂的坟墓,禁锢赵主父的活死人墓。
看来,公子成、李兑是因为不敢直接冲进宫内杀死主父而担上弑君的罪名,所以才采用这种更为恶毒的方法,来活活困死赵主父。而赵惠文王当时年仅十五岁,此时尚未亲政,又自知不是保守派的对手,便干脆以年幼顺水推舟放任公子成他们行事,况且赵主父死了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认为:对男性而言,父亲是远比自己强大、恐怖的人物,只有超越父亲,才能确立自我。
对于一个王来说尤其如此。
总之,赵主父死了对大家都好,这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至此,又一个改革者的悲剧,排山倒海 ,迎面而来,不可扭转,无法阻挡,命中注定。
偌大的宫殿,如今只剩了赵主父一人,他先是狂怒,然后绝望。
作为一个从少年时便掌握至高权力,杀伐决断的一代雄主,他最痛恨的不是被人杀死,而是被人无视。可事实就是如此,无论他在宫墙上如何怒吼,那些保守派士兵都只是远远站着,根本不理他。虽然就在几天前,他还一言九鼎。
世态炎凉啊,想必此时赵主父的心,应该凉毙了。
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包围还在继续,墙外人都在等待,等待赵主父快点去死,早点结束这一切。
赵雍,这个从前叱诧风云纵横天下的盖世英雄,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失去王位失去爱子的可怜老人,孤独,荒凉,众叛亲离。
四十天过去了,五十天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
宫内里食物,已被赵主父吃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他很饿,饿的发狂。
要是换作个其它什么人,早就找棵大树吊死算了,免得继续忍受这可怕的寂寞与饥饿。可是赵主父不一样,他长期在外征战,体魄强壮,性格坚韧,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放弃。
他可是赵主父,赵国最伟大的君主啊,他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他在等,等人来救他。他总在幻想,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他们对自己忠心耿耿,他们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他错了,大错特错。公子成早已向北方封锁了消息,赵主父的情况根本传不过去。而且,从史书的蛛丝马迹来看,此时赵国政坛正在经历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清洗,群龙无首的改革派几乎都被公子成、李兑等保守派一锅端了,哪里还会有人能带兵来救赵主父?
《史记.乐毅列传》:“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
《战国策·赵策》:“(赵)奢尝抵罪居燕,燕以奢为上谷守。”
《史记.燕召公世家》:“剧辛故居赵,与庞煖善,已而亡走燕。”(庞煖则心灰意冷,跟随了鹖冠子隐居深山求学。)
《史记.穰侯列传》:“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冉为秦相。”(楼缓后留秦而怨赵,几相损害,详不可知。)
看到没有,赵主父所亲信的乐毅、庞煖、剧辛、赵奢、楼缓、仇液等名臣将相此时已被罢的被罢,隐居的隐居,逃亡的逃亡;另外还有许钧、赵袑、牛翦、赵希、王贲、富丁、赵爵等重臣更在史书中失去了踪影,我觉得他们的结局也非常不妙。
结果,又十天过去了,饿得不成人形的赵主父矗立在高高的宫墙上,痴痴的望着北边儿代郡的方向,望穿秋水,却一天比一天绝望。
宫外的士兵们有的已经流下了眼泪,主父,你为什么不直接跳下来呢,跳下来,跳进无边无际的蓝天里,一切的痛苦,就永远结束了。
赵主父没有跳,他落寞的走下宫墙,心里想,今天没有人,明天,明天一定会有人来的。
他来到了后院的树林里,庭院深深,那一颗最大的树,上面有一个雀巢,里面不是咖啡,而是一颗颗美妙的鸟蛋,那是维系他生命直到现在的无价之宝。
今天爬树的时间又比昨天多了一倍,赵主父累极了,他喘着粗气,用颤抖的手拨开雀巢,眼前是两个鸟蛋,两个最后的鸟蛋,够他吃上最后两天。
他把两个鸟蛋小心的放在怀里,刚想往下爬,突然看到空中有只母鸟在盘旋,哀鸣。
他犹豫了两分钟左右,最后叹了口气,接着往下爬。
——对不起了鸟儿,我很清楚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眼前死去的痛苦,但是没办法,我需要活着,好好的活着。我不能放弃,不能!
赵主父来到树下,取出一颗鸟蛋,敲破一个小口,开始用力的允吸,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儿恢复。
突然,他感觉怀中一片温暖,“唧唧”的声音传来,一只小雏鸟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探头看着他,满眼恐惧。
天,原来另一个鸟蛋被他给孵出来了。
他痴痴的望着这个初生的生命,似乎看到了眼前的自己。
第二天,赵主父把那只小雏鸟烤吃了,流着泪。
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父亲去世的那天吧,他想。
第三天,赵主父蛋尽粮绝,再也没有了任何食物,他没有再去宫墙那里,而是静静的躺在华幔中,以节省体力。
这一躺,赵主父就没有再起来过,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过去的事儿就像幻灯片一般,一幕一幕,从他眼前闪过。
他看到自己在邯郸的街头跑马,无数百姓欢呼雀跃,顶礼膜拜。
他看到自己在丛台上点兵,美人歌舞,骑士耀扬鞭。
他看到自己在沙场上奔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他看到自己在黄河边饮马,山川壮丽,风吹草低见牛羊。
也许对于现在的赵主父来说,回忆就是支撑他残余生命的最后一点力量吧。
从被困宫中已经快三个月了,赵主父终于来到了他伟大一生的最后一刻,夕阳的余晖透过幔帐,轻轻的洒在他冰冷的身体上,整个世界寂静如死。
赵主父的眼神开始涣散,他感觉生命的力量从他羸弱的身躯里一点儿一点儿的失去,发出类似于流水的淙淙声,抓不住,留不下,一去不回头。
谁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他在还满怀雄心壮志,想南下吞秦,跃马关中呢!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千秋功业,全都成了一场大梦。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赵主父的脑海里却闪过了一个似乎与他没有一点关系的人——齐桓公小白。
赵主父苦笑,这家伙的命运,倒是和我有几分相似呵……
这个古怪的苦笑,最终凝结在赵主父孤独而削瘦的脸庞上,在温暖的夕阳中,一点儿一点儿暗去……
公元前295年,空具雄图之大志、豪迈之气质,兼且识见高远、毅力弘伟,实为赵国最伟大之君主的赵武灵王在沙丘饿毙,享年不到四十六岁。
尾声:
十余天后,直到守宫的士兵闻到一股浓重的尸臭味,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宫门,只见那个伟大的生命,已经化作了一具无从辨认的干尸,肌肉被鼠蚁啃了个七零八落,唯有一双炯炯的英雄之眼,还不肯认输的死死睁着。赵惠文王痛哭了一番,这才发丧全国,然后将父亲的尸身安葬在了远离邯郸的山西省灵丘县(注6),并给这位伟大的赵国先君取了一个很不好的谥号:武灵。武代表赫赫武功,灵则有瞎折腾的意思。看来赵惠文王对父亲还是有怨言的呀,觉得他改革是瞎折腾,是咎由自取。而秦赵两大改革家(商鞅,赵雍)竟然都死在惠文王(秦惠文王、赵惠文王)的手里,历史的巧合实在令人唏嘘。
总之,保守派赢了,公子成如愿做了丞相,李兑则被封为主管司法的司寇,其他党羽也升官的升官、晋爵的晋爵,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只有赵武灵王的旧部在哭泣,他们无力拯救他们伟大的王,一切已无法挽回。赵国的敌人们也在哀叹,他们可敬的对手竟落得如此地步,一切应引以为鉴。
赵武灵王死后,赵国南方派彻底放弃了南下袭秦的伟大战略,竟在秦国疯狂兼并韩魏楚之地的同时,无谓的去与齐国争雄,直到长平之战大败,才恍然梦醒。赵武灵王的理想,在他身后彻底破灭了。
其实,如前所述,就算赵国不愿冒险南下袭秦,但只要继续向西北扩张势力,由陕北肤施渗入陇西、北地、上郡之地,或时常支持义渠向南侵扰,便足以让秦国北方漫长的国境线都不得安宁。如此一来,秦国就必需加强北部守备力量,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向东进取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赵武灵王之死,正意味着秦国统一天下的步伐,再也无法遏制,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三载之后,秦国一个叫白起的中级武官在伊阙以少胜多,斩首韩魏联军达二十四万——新的战神降临人世,失去了赵武灵王的赵国从此将被他拉入无底深渊。
千载之后,孤灯下一个叫做闲乐生的读史者,在电脑屏幕前无法遏抑的失声痛哭,为了赵武灵王,那个专一执著、痴情热烈的燕赵男儿。
注1:这还得多亏萧何此前去秦御史府收走了其中的档案资料。所以司马迁当时就曾慨叹:“惜哉,惜哉!独有秦纪,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史记·六国年表》)
注2:《赵世家》前面写赵武灵王在即位第十六年遇吴娃并立为夫人,然后第十七年就“王出九门,为野台,以望齐、中山之境”。十九年又“大朝信宫”,“北略中山之地”,大搞胡服骑射,哪里得空玩浪漫。然而,等到后面沙丘之变时,又写“主父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为不出者数岁”。说赵武灵王曾因宠爱吴娃而数年未出宫,前后矛盾,明显有编造篡改史料的痕迹。
注3:据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第八章,当时齐相孟尝君对中山国兴致不大,他这几年来“伐楚九岁,功(当作‘攻’)秦三年”,目的都是防止秦楚等大国的干涉,而“欲以残宋,取进(当作‘淮’)北”。
注4:《元和郡县图志》绥州龙泉县条云:“本秦肤施县地……上郡故城,在县东南五十里。始皇使太子扶苏监蒙恬于上郡,即此处也。
注5:《战国策·秦策三》载须贾曰:“宋、中山数伐数割,而随以亡。”《吕氏春秋 先识览》曰:“夫五割而与赵,……未有益也。”高注:“中山五割与赵,赵卒亡之。”
注6:灵丘正好位于代地与中山国之间,应是赵武灵王早已选好的葬地,以示自己毕生致力的地域融合功绩。从春秋晚期开始,中原的墓葬已开始流行封土(此前则为竖穴墓,“不封不树”),大者如山丘,如楚昭王墓谓之昭丘,吴王阖闾之墓亦名虎丘,而赵武灵王的坟墓被称为“灵丘”。顺便说一下,封土比“丘”更高大的,被称为“陵”,如楚王起夷陵,赵肃侯起寿陵,秦惠文王葬公陵,秦悼武王葬永陵,秦孝文王葬寿陵,最有名的就是秦始皇陵,其封土高达115米(经两千年风雨洗刷,今仍高达76米),其高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人事死如生,帝陵坟丘,就是他们生前居住的高台宫殿建筑的象征。封土高的另一个好处是排水性好,不积水,棺椁也就不容易腐烂。
一代雄主。。。
全国的中山路都是为了纪念孙中山先生命名的,石家庄应该也不例外吧[呲牙笑]
赵世家不可信,特别是赵氏孤儿案,完全是颠倒是非。至于武灵王分立赵代,未免脑补的太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