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玉米

文化学者黎荔 2022-11-16 00:22:07

作者:黎荔

关中平原的主要种植传统是冬小麦、夏玉米轮作,冬小麦一般于10月初播种,翌年6月上、中旬收获,玉米在小麦收获后播种,当年10月初收获。玉米和小麦,同是关中人的主粮,但我感觉关中农人对玉米的情感远不如小麦,玉米好像总比小麦差了半截身价。也许因为玉米是夏秋数月间抢种的,而且通常种玉米也不会太精细,所以对大部分的关中农人来说,小麦金贵,是细粮,是正经粮食,而玉米不过是粗粮,人吃,牲口也吃,是抢种来的一茬收成。他们的情感所系,更多给了生长周期长、几乎终年陪伴的小麦。

如果说农人与作物的情感就像父母与子女,那么小麦毫无疑问就是长子,被寄予了最多的希望,而玉米土豆大豆这些杂粮,则是父母也不太指望其有多大出息的次子三子四子……那种生长周期短,几个月就可以收获的作物,就像父母缘薄的孩子,父母不可能为他鞍前马后的,这样的孩子父母也没怎么照料,孩子自个就长大了,然后就离开了。

我观察到,每年小麦收割前夕,关中农人就将玉米点种在麦垄里,待麦子割倒,还来不及翻地,青嫩的玉米苗已从麦茬间窜了出来,绿油油的叶子舒展开来,长势极快,一个月时间已经高过人头。太阳炽热地烧烤着,七八月间雨水足,下上几场瓢泼透雨,玉米精神抖擞,“嗖嗖”地往上蹿。在广阔的田野上,一排排迎风招展的玉米,手牵手,肩并肩,组成铜墙铁壁、郁郁葱葱的青纱帐。

玉米身材高大,叶子修长,就像骨骼粗大、性情豪爽的北方汉子。当挺拔的玉米整整齐齐抽出天线般的花穗,玉米叶在风中摆向一边时,多么像古战场手持戟杈的士兵站在烈风中一样。伴随着阳光和雨水的交织,玉米在两三个月的时光里有条不紊地拔节、抽穗、结棒子,几乎一天一个模样。大风吹过田野,吹玉米不尽的长发,满地的红缨翻飞,绿剑乱舞,玉米果实就藏在红缨和绿剑之下,一天天地悄悄膨胀,颗颗种子在绿色襁褓里孕育。直到秋意渐深,玉米夹在叶梗处裂开了嘴,露出了密密的牙齿,每一粒都闪着光芒。

秋收时节,草尖上染上金黄,一个个绿皮玉米棒子鼓鼓的展现在茎杆上、绿叶间,让人忍不住用手撕破绿皮去触摸那鲜嫩的玉米粒。掰棒子要使寸劲儿,一手扶着玉米杆,一手攥住玉米,往下那么一压,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一根沉甸甸的玉米就从根部断裂,扯断,由手里掉落在地上。关中农人将一个个玉米棒子掰下来扔成一堆,然后再一点点用篮子或肥料袋转运到地头,然后装上车,一车车拉回去。掰玉米可不是简单的活,也算是农活当中比较累的一种之一。玉米青纱帐遮天蔽日,穿行其中步履蹒跚,玉米叶边有细密的小锯齿,不经意划在皮肤上,汗水漫过,丝丝缕缕的疼。要经过暑天的曝晒、闷蒸,暴雨的冲洗,重重考验,玉米才有了属于它的味道。人要收获玉米,自然也要经过一番辛劳。

在关中,我看到这样的景象,白露一到,几天时间,大田里的玉米杆就被砍倒,或者被连根拔起。不管玉米成熟不成熟,都要给麦子腾地。必须在白露前后播种,这样麦苗才能赶在越冬前分孽,确保来年麦子的丰收。而抢种的玉米,庄稼人是不甚看重的。但就是这样不被看重的玉米,随便种种,亩产都在1200斤以上,种得好的话亩产将近2000斤。掰下来的玉米棒,家家户户在院中晾晒,满院子闪耀金色。或者在当院用木板搭个棚架起来,于是层层叠叠垒起了一座金灿灿的玉米塔。或者剥玉米皮时留两片皮,待半干时打个结,捆扎起一串,挂在房檐下、院子里的树杈上,也有随手搭在院墙上、门框下,摞在窗台上。风吹雨淋、鸡啄鸟食,无人理会。到晒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用手把上面的籽粒拧下来,或者用机器脱粒。接下来还要晾晒,碾成玉米糁、玉米面。

玉米耐涝,耐旱,耐高温,耐寒,耐贫瘠,几乎年年丰收。玉米是农人父母的省心孩子。玉米熟了,轻轻揭去玉米的绿衣,滚圆的玉米棒,就如刚刚脱去外衣的婴儿,饱满晶莹的玉米粒,密密地挤在一起,或金黄,或淡白,泛着珍珠般圆润的光泽,看着就让人喜欢。记得在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中,玉米在想象中的未来里成为决定人类命运的作物。这部影片的导演诺兰邀请了基普·S.索恩(201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教授担任科学顾问,索恩也确实不负众望,把整部电影的科学基础打得非常扎实。电影的设定是世界末日到来,高温干旱、极端气候席卷全球,由于生态环境失衡,大部分农作物都因感染真菌而大面积枯萎,濒临灭绝,此时人类要依赖哪种作物苟活到最后?这部被誉为科学性最高的科幻电影给出了答案——玉米。

之所以把玉米作为“末日作物”,最重要原因是玉米的产量高,同样的种植面积,玉米可以养活更多人类。现阶段,玉米也是世界上种植量最大、产量最高的粮食品种之一。世界玉米每年总产量达10亿吨以上,远超过号称“养活世界一半人口”的水稻——后者的产量还不到每年5亿吨。另外,既然是地球环境崩塌的末日设定,地球环境大面积沙化,沙尘暴肆虐,气候干旱,这要求农作物具备很强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而玉米是耐旱和耐热的农作物之一。科学顾问索恩选择玉米布景并非巧合,这是经过反复比较的结果,他认为只有玉米能够存活到最后。

当想到坚韧不拔的玉米,作为人类驯化后的植物,将伴随人类在进化的漫漫征程中,走到所能走到的更远路途,你怎能不对玉米油然而生亲切之感?在那时,一个个颗粒饱满裹着几层绿衣的玉米,将是人类的最后希望所在。它们碎金灿灿的种子颗粒,是收获的喜悦和温饱富足的象征那时人类的餐桌上,应该是丰富多样的玉米食谱,从最质朴的水煮玉米、爆米花、烤玉米,西餐的奶油玉米浓汤、墨西哥玉米薄饼、玉米蛋糕、玉米沙拉、玉米布丁,到中餐的贴玉米饼子、包谷糁、玉米面窝窝头、玉米蒸糕、玉米凉糕、玉米花卷、玉米搅团……

那时的人们,可能会像古玛雅人那样,以玉米神形象作为美的标准。比如喜欢将头发编成辫子,像玉米穗一样蓬松散开,因为丰富的玉米须意味着健康的玉米,健康的玉米才能茁壮生长。在人类文明的最后关头,人类所有的需求都浓缩成了最基础两个字——“活着”。而所有的资源,可能也将会向农业倾斜,因为只有种出足够的粮食养活人类,未来才有希望。

一代代童年、少年的人类,在玉米的喂养下,年复一年,渐渐长成强壮的筋骨,从而长成为成年的人类。地球上的一代代生灵也像玉米一样,从过去的历史的无穷谷仓中脱粒而出。大地之上,饱满的玉米粒,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孤身上路星际穿越的勇士们,当他们回望心中珍视的地球家园时,这颗脆弱的蓝色星球上,一年年的风刮过田野,吹着一串金色的玉米,在记忆的屋檐下,沉甸甸的玉米一直挂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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