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回目名是“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主要写了一件事,可看作尤三姐和柳湘莲的正传。如果单拎出来,也是一出非常完整的爱情悲剧,不过其中揉合了佛道精神。
不同于尤二姐的柔顺,尤三姐个性刚烈,而且相当有主见,早在五年前就相中了特立独行的柳湘莲,从此打定主意,非卿不嫁。
五年后,她终于有机会吐露心声,老天也来作合,竟然让贾琏偶遇了行踪不定的湘莲。于是迅速定下亲事,以祖传的鸳鸯剑为定礼。
然而,当湘莲静下心来再想此事,觉得不对劲,哪有女方上赶着要嫁的?
结合宁府的风评,加上宝玉脱口而出的“尤物”,湘莲深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对方不过是拿他当剩王八来接盘。
这口气如何忍得?于是湘莲上门退亲,索回定礼。没想到尤三姐竟然当着她的面,用鸳鸯剑自刎了。
看到一个绝色女子如此刚烈地在自己面前香消玉殒,湘莲又悔又愧,失魂落魄,恍惚间见到三姐前来告别,说明自己“耻情而觉”,从此二人恩怨尽消,再无瓜葛。
游荡中的柳湘莲,遇到了前来度他的跛足道人,因道人的一句“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而顿悟,随道人出家去了。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其内涵却很深远,不能当成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来看。
首先,在尤三姐吐露心声之前,作者做了一个铺垫。
承上回,小厮兴儿通过闲聊细数了荣府的各位金钗,我们宜将它与第二回的“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照着来看。
冷子兴的演说,也是闲聊的形式,但他的重点放在了贾府的男丁,为我们理清了贾府的人物关系,目的是说明贾府“一代不如一代”。
在说到宝玉的乖张之处时,被雨村纠正。贾雨村提到,要看懂宝玉这类人,需要“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也就是要有慧眼,能识人之不能识,看人之不能看。
值得注意的是,贾雨村在书中虽然是一个反面人物,但他是个枭雄,有着超群的能力。
同样,兴儿在聊到宝玉时,也被尤三姐纠正。兴儿和冷子兴一样,只看到宝玉不容于世的荒唐,三姐却和贾雨村一样,看到了宝玉身上的可贵之处。
作者通过这里的铺垫告诉读者,尤三姐相中柳湘莲,并非世俗所认为的是看中他的门第、才貌等,她是有着自己独特的眼光。
柳湘莲是世家子弟,却愿意自降身份去扮伶人,这是何等的魄力!可见他视束缚天性的礼仪如粪土,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只凭着心性,做自己喜欢的事。
这正是尤三姐所欣赏的,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才会坚定地自己选择伴侣,不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套礼仪。
可惜的是,当贾琏去办这件事时,隐瞒了最重要的信息:“尤三姐自择”。
这个信息相当于尤柳二人心意相通的密码,只要听到了这个信息,柳湘莲即会有相见恨晚之感。
贾琏有意隐瞒,因为他不懂柳湘莲,以为柳湘莲也和世俗之人一样,以女人”自择“为堕落。
是啊,在那个时代,女人是不能主动言婚嫁的,更不能主动选择伴侣。
尤三姐不但敢做,而且付诸了行动,其行为就像黛玉《五美吟》中的红拂,“美人巨眼识穷途”,不但相中了风尘中的李靖,而且敢于夜奔,是女中丈夫。
正因为贾琏隐瞒了这个重要信息,让湘莲误以为这门亲事是贾琏的意思,“他哪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此。”
读书读细节,细节中见真章。在湘莲看来,我和贾琏并不熟,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来?他交游广泛,认得的世家子弟一抓一大把,真有什么好姑娘怎么会想到我?
所以,他认为贾琏不过是想把一个被他们玩弄过的人像甩抹布一样甩给他,欺负他无根基无背景。
所以,这亲非退不可,湘莲本是意气之人,不慕权贵,怎么可能吃这哑巴亏?
这就是信息差带来的悲剧,湘莲不但看错了三姐,还冤枉了贾琏。
因此,当尤三姐在自己面前自刎而亡,柳湘莲突然醒悟:都是自己想多了,竟然错过了这么好的女子。
书中原话:“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
注意,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尤三姐与”贤“完全不沾边,所以这个”贤妻“,是独属于湘莲的价值观,是他心目中的贤妻,而不是世人眼中的贤妻。
作者非常巧妙,让死去的尤三姐再次开口,说明她为什么选择自刎,原因是”耻情而觉“。
耻情,以自己的痴情为耻辱,因为看错了人,枉费了五年的等待。这是智者的反省,而非常人的失了面子。
觉是觉悟,所以她的自刎并非世俗所认为的想不开,而是佛学中所谓的”大死“,因开悟而升仙,离世而去。
正是因为尤三姐的这番诀别之言,加上跛足道人的点拨,柳湘莲也和听到了《好了歌》的甄士隐一样,悟道而去。
所以,三姐是自悟,而她又是湘莲的引渡人,这又切中了”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衩“的主旨。
这一回中,除了尤三姐和柳湘莲的惨烈纠葛,还有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情节,那就是薛蟠和柳湘莲的不打不相识。
我经常觉得,作者曹雪芹先生特别爱开玩笑,总给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情节。
要论人物的好感度,柳湘莲的排名应该是靠前的,而薛蟠一定是靠后的。
要论人物性格,柳湘莲是不畏权贵的豪侠,薛蟠则是仗势欺人的霸王。
要论他们的关系,他们是由一场碾压式的打斗开始的,湘莲不但把薛蟠痛打一顿,还用逼薛蟠喝脏水的方式,对他进行了侮辱,以平衡薛蟠带给自己的羞辱。
按照常理常情,这样的两个人,哪怕不再敌对,也很难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
然而,当他们再次出现在读者视野,他们已经是焦不离孟的结拜兄弟,而且不是江湖意义的结拜,已经到了升堂拜母的程度,有如孙策和周瑜。
要说薛蟠想和湘莲结拜可以理解,以柳湘莲的清高和自负,他怎么愿意屈尊和薛蟠称兄道弟?难道是突然转性了贪图薛家的财富?
这是作者留给我们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