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4年10月28日，日本首相石破茂出席自民党总部新闻发布会，并就“黑金”丑闻道歉。视觉中国/图

2024年11月5日，日本内阁官房长官林芳正出席众议院执政党和在野党各会派代表的协商会时宣布，基于众议院选举结果，将于11日召开特别国会，进行首相指名选举。

此次国会选举将持续4天，于14日结束。

8天前的众议院选举中，由自民党和公明党组建的自公执政联盟遭遇惨败，不仅自民党自身失去过半议席地位，甚至执政联盟也没获得过半票数。刚刚就任日本首相不到一个月的石破茂，面临下台危险。

分析指出，这是自民党自2009年丢掉政权以来时隔15年再次失去众议院多数席位，也是其自2012年重新上台后遭遇的最大危机。

“日本政治不是典型的多党制，朝野政党的政策主张往往没有鲜明区别。众议院选举失败，传达出日本民众对现有政治体系的厌倦。”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国际战略研究所副研究员唐奇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自10月1日就任日本首相后，石破茂8天后宣布解散众议院，26天后举行大选，均创下日本二战后的“最快纪录”。如果此番在首相指名选举中落败，石破茂的首相生涯将走到终点，成为二战后日本任职时间最短的首相。

“过去十余年，日本政治的一大特点是可预测性，但最近一个多月时间，从石破茂当选自民党党首开始，日本政治上的变化往往出人意料。这其实代表着日本政坛进入了新一轮动荡周期。未来将持续多久，目前仍不得而知。”唐奇芳指出。

2024年10月27日，日本第50届众议院选举中，刚刚就任日本首相不足一个月的石破茂，经历了执政以来的首次惨败——自公执政联盟失去众议院多数席位。

据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10月28日凌晨，日本众议院选举结果出炉。自民党获得191个席位，较选举前减少56席，公明党获得24个席位。自公执政联盟共获得215个席位，未达到众议院465个议席的半数（233席）。

“众议院选举失利是对石破茂和自民党的双重打击。石破茂刚刚当选首相不到一个月，就面对如此糟糕的选战结果，其接下来的执政之路绝非坦途，将面临党内不同政见者、国内舆论和在野党的多重挑战。”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王广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与执政联盟的愁云惨淡不同，在野党则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立宪民主党从98个议席大幅增加到148个议席，成为众议院中仅次于自民党的第二大党。日本维新会和国民民主党则分别以38席和28席，位列众议院第三和第四大党。

日本新任首相上台后，宣布解散众议院早有惯例。前首相岸田文雄2021年10月4日就职后10天，便宣布解散众议院，并于当月31日举行众议院选举。

然而，石破茂就任日本首相8天后，便在临时内阁会议上“光速”决定解散众议院，这在日本政坛十分罕见。

为何急于解散众议院，石破茂自称是“关于能否信任新内阁，将问信于作为主权者的国民”。但在外界看来，石破茂的做法暗藏心机，他试图趁支持率相对较高时完成选举，再度锁定胜局。

“一般来说，日本新首相当选后，往往迎来一个支持率较高的蜜月期。三年前，岸田文雄当选后也立马宣布解散众议院，并取得决定性胜利。石破茂想复制岸田政府的做法，利用党总裁选举的热度，在众议院选举中取胜。”日本东亚共同体研究所高级研究员须川清司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但石破茂的豪赌并未如愿。

众议院选举前，石破茂将议席过半定为胜负线。“自公执政联盟得票数过半，将是判断选举成败的基本及格线。”

“日本国会由参众两院构成，其中众议院处于优位。在自公联盟仍掌握参议院多数议席的背景下，众议院的首相指名选举将直接决定日本首相的归属。自公执政联盟失去众议院多数席位，意味着仅凭两党力量无法继续执政，必须联合第三方势力才能维持政权。”王广涛指出。

众议院选举败北后，自民党选举对策委员长小泉进次郎和执政联盟中刚刚出任公明党党首的石井启一先后辞职，承担败选责任。

自民党内部也出现了替代石破茂的声音。一位资深自民党议员警告，党内可能会出现推翻石破茂政权的运动。

“想要石破茂下台的声音肯定存在，但自民党内部尚能形成基本共识，会继续支持石破茂。一则，石破茂刚刚当选总裁，如果自民党频繁更换人选，必然会引起舆论对其内部不稳和执政能力欠缺的猜疑；二来，众议院选举失利并非石破茂个人问题，且自民党内缺乏与石破茂相匹敌的政治家。”王广涛分析。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27日，日本立宪民主党代表野田佳彦出席在该党总部举行的众议院选举之夜活动。视觉中国/图

石破茂将众议院选举败北一事，归咎于“黑金”丑闻。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27日，在计票结果逐渐明晰后，石破茂在日本媒体的计票公告节目中表示，“在政治与金钱问题上完全没有得到（选民的）理解，这是最大的原因。”

石破茂谈及的“政治与金钱”问题，即引发日本政坛动荡的“黑金”丑闻。

2023年11月，日本媒体揭开了自民党内部一条不受监管的“黑金”链条。自民党派阀为所属国会议员下达销售指标，要求他们出售政治筹款派对券。如果超过销售指标，多出的资金将有机会返还给议员，成为他们的额外收入。

新华社援引日媒报道称，2018年至2023年，仅“安倍派”涉及有问题的“回扣”金额就高达5亿日元，涉事议员人数多达数十人。执掌日本政权的“岸田派”，也未能免于“黑金”丑闻。

“黑金”贪腐事件不仅导致自民党内多个派阀解散，还成为压垮岸田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2024年8月，岸田文雄正式宣布退出9月的自民党总裁选举。

岸田文雄提前卸任日本首相，最终成就了石破茂。2024年9月27日，前自民党干事长石破茂击败另外八名候选人，拿下总裁宝座，并就任第102任日本首相。

“石破茂逆袭的一大原因在于，其在自民党基层党员和‘党友’中的支持率较高，在国会议员中的支持率却偏低。他一直被排挤在主流政治边缘，和岸田以及安倍政权的‘黑金’政治没有太多牵扯，自民党内部需要一个没有丑闻包袱的领导人挽回民意。”唐奇芳指出。

就在冲刺选举的敏感时期，“黑金”丑闻再度重创自民党，让本就支持率下跌的石破茂雪上加霜。

据日媒爆料，针对因“黑金”丑闻而失去自民党提名资格、以个人身份参加众议院选举的“非公认”候选人，自民党总部向其所在支部发放了2000万日元活动费，该金额与“公认”候选人所获竞选资金相同。

石破茂虽矢口否认，但依然引发了在野党和民众的强烈不满。在野党批评自民党此举是“愚弄民众”，并呼吁民众不要投票给自民党。

就任首相后，石破茂也曾试图和“黑金”丑闻切割。当选后的首场记者会上，石破茂表示将设立第三方调查机构，调查民众关心的“政治黑金”丑闻。

石破茂组建的新内阁阁僚共20人，其中13人为首次入阁。新内阁成员以无派系者居多，没有与“黑金”丑闻相关的安倍派成员。

但石破茂的尝试并未挽回不断下跌的民望。共同社10月28日至29日开展的日本全国紧急电话舆论调查结果显示，石破茂内阁的支持率为32.1%，较月初下滑了18.6个百分点。

“石破茂承担不了所有关于自民党黑金丑闻的责任。自2023年11月开始，黑金丑闻便持续在日本国内发酵，岸田文雄执政期间没有很好处理。自民党留下来的负面遗产又直接波及石破茂内阁。”王广涛指出。

在须川清司看来，尽管“黑金”问题被认为是导致自公执政联盟败选的重要因素，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日本民众对自民党执政的不满最终反映在了众议院选票上。

“‘黑金’丑闻的愤怒之下，蕴含着日本民众对生活和经济的不满与不安。尤其是过去几年来，日本民众饱受通货膨胀之苦，物价飞速上涨，收入却没有增长。”须川清司指出，“选民之所以投票给反对党，目的就是想惩罚自民党。这样的惩罚究竟是一轮就够，还是会继续延续到参议院选举中，将直接决定自民党的未来。”

与此同时，石破茂当选前后言行不一的表现，给日本民众留下的印象并不好。

“竞选自民党总裁期间，石破茂承诺不会很快解散参议院，但上台后却出尔反尔。他犯了太多类似错误。日本民众担心，石破茂不像安倍晋三甚至岸田文雄那样能够保持政治稳定。”须川清司说。

王广涛表达了相似的看法，“越往后解散众议院，对自民党越不利。石破茂的决定是想为自民党多捞一点选票，这是一个政治家基于逻辑作出的正常判断。他的失误之处在于，在竞选自民党总裁时明确表示不急于解散众议院，这让公众觉得他言行不一、不守承诺。”

自民党众议院选举失利，加剧了日本朝野两党的政治博弈，一场合纵连横的戏码就此展开。

惨遭现实羞辱的石破茂，并未如猜想中引咎辞职。众议院选举次日，他在党总部举行记者会，明确表明将继续执政。在谈及是否会和在野党合作时，石破茂表示可能会与国民民主党等就个别政策和法案开展“部分联合”。

在新一届众议院选举中，国民民主党议席从7席增至28席。如果自公联盟得到国民民主党的支持，将可以填补执政所缺的18个议席。

2024年11月1日，国民民主党干事长榛叶贺津也先后与自公两党干事长会谈，基本确立三党的政策磋商机制，以实现“部分联合”。

“‘部分联合’意味着国民民主党不会成为执政联盟的一员，也不会进入石破茂内阁，而是就具体政策和议案进行合作，比如要求自民党降低税率等，以反映自身意愿。在具体议案中，国民民主党有可能支持自民党，也有可能投反对票。”须川清司指出。

在众议院选举中拿下28票的国民民主党，同样成为立宪民主党拉拢的“香饽饽”。

“国民民主党的政策主张介于自民党和立宪民主党之间，和两者都能做协调，而且议席足够多，因而成为两党极力争取的关键少数政党。”王广涛指出。

面对朝野两党抛过来的“橄榄枝”，日本国民民主党党首玉木雄一郎来者不拒。他明确表态，不会拒绝与两者党首进行会谈。

“其实舆论已经基本上认为国民民主党是支持自民党，但并不会像公明党一样成为执政联盟的一员，而是在具体议题上进行合作。”王广涛指出，“国民民主党本身就是从立宪民主党分出去的一个党派，玉木雄一郎应该不会跟立宪民主党合作。”

与此同时，无党派候选人也成为石破茂极力拉拢的对象。据日媒报道，已有六名无党派议员同意加入自民党，其中四人此前因“黑金”事件脱离自民党，另外两人则在众议院选举中击败自民党候选人。

“此前众议院选举中，很多和‘黑金’丑闻关联的议员落选，充分说明了‘黑金’事件的高度敏感性。石破茂在自民党面临命运转折的关键时期，作出如此大胆的决定，未必是一件好事。”唐奇芳指出。

日本在野党到底有没有联合夺权的可能？王广涛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自公执政联盟在众议院仍具有优势，只差18票就占众议院议席多数，在野党想要实现联合夺权困难重重。此外，日本在野党派系林立，政策主张和利益诉求多元，难以形成与自民党相互抗衡的格局。”

当地时间2024年10月12日，日本东京，日本众议院选举在即，日本国民民主党党首玉木雄一郎、日本公明党党首石井启一、日本立宪民主党党首野田佳彦、日本首相石破茂、日本维新会党首马场伸幸、日本共产党首位女性委员长田村智子、令和新人党山本太郎合影。视觉中国/图

中国新闻网援引日本共同社报道称，鉴于执政党议席数不过半，首相选举很有可能将在石破茂和野田佳彦之间进行最终投票。

多位受访专家均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尽管此次众议院选举给石破茂未来的首相之路平添一丝悬念，但他很有可能仍将赢得首相指名选举。

按照日本的选举规则，在国会第一轮投票中，如果没有候选人拿到过半数有效票，将在得票最多的两名候选人之间进行决选。决选投票中获得多数的候选人自动胜出，当选日本首相。

“首轮投票中，各个政党都可以推选自己的党首为首相候选人，石破茂想要拿到半数选票很难。但进入第二轮选举后，所有政党和无党派人士就只能从首轮票最高的两名候选人中进行选择。”王广涛说。

按照国民民主党的说法，包括首相指名选举的最终投票在内，都会将选票投给自己的党首玉木雄一郎。

“这其实是变相支持自民党。只要石破茂在第二轮选举中领先，就能拿下首相‘宝座’。”王广涛表示。

须川清司指出，如在野党立宪民主党想要寻求联合执政，就必须联合执政联盟之外的所有政党，这不可能实现。“目前最可能的情况是，自公执政联盟将继续扶持石破茂，寻求反对党的支持，于11日再次当选，组建少数派政府。”

在分析人士看来，众议院选举失利，留给石破茂的是一个“跛脚”政府。哪怕石破茂出任首相，其政权运营仍将在国会面临巨大阻力。

“众议院选举失利打破了自民党‘一党独大’的基本格局。今后一段时期内，自民党将不得不放下身段。所有政策法案想要通过，都必须寻求在野党的合作和支持。”王广涛指出。

石破茂面临的考验，远不止此。

2025年7月，日本即将迎来参议院选举。参议院是日本国会两院的上议院，每届任期为六年，每隔三年改选半数议员。目前参议院中，自公执政联盟仍占过半席位。

“如果自民党在参议院选举中再度失利，将彻底动摇其在日本政坛的统治根基。”唐奇芳表示，“此次众议院选举遭受重创，相当于是日本选民给石破茂及自民党的‘留校察看’处分。在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尤其是2025年1月的施政演说及4月新政实施时，石破茂及自民党能否做出让选民改观的合理调整，挽回信任，将至关重要。”

10月29日，日本共同社基于众议院选举比例代表的各党得票数，对参议院结果进行估算。评估显示，在执政联盟的125个改选议席中，自民党将获得35席、公明党仅9席。包括非改选议席在内总计119席，达不到248个额定议席的过半数。

在王广涛看来，日本参议院选举结果将取决于三个重要因素：其一，石破茂与自民党内政治献金丑闻的切割措施能取得多大成效；其二，石破茂能够在内政特别是经济领域取得怎样的成就，能否延缓当前日本国内通货膨胀给民众带来的压力；其三，如果政权运转过程中出现党内政治势力倒戈，石破茂能否摆平？

“如果自民党出现内乱，明年参议院选举后，其在参议院的议席也有大幅减少的可能。”王广涛说。

​南方周末记者 王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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