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向东,1954年出生,如今也到了古稀之年了。
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出身家庭,父亲在剧团从事编剧工作,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家里弟兄2个,我是哥哥。
记得我小时候住在父亲的剧团大院,那是几栋二层红砖青瓦的楼房,院子里有一排法国梧桐,墙角边有几棵腊梅,在院子的正南方的花坛里,还有一棵碗口粗的桂花树,每年农历八月份,桂花开满枝头,一点不夸张,阵风吹过,从几里地外就能闻到桂花香。
夏天的时候,在房屋的墙根处,有一大片“爬墙虎”将整个墙爬满,形成天然的遮阳网。
所以那时候我们家的居住条件,在同学中算是“富人区”,有好几个女生每到梅花和桂花盛开时,都会跟着我在家属院玩。
当然,她们几个都很乖巧,只赏花,不折花。
这样平静祥和的日子没多久,一场风暴来了,不知什么原因,我们举家搬离了家属院,后来住进了母亲学校分的两间小平房。
居住条件差我们都能克服,可父亲后来没了工作,心高气傲的他成天阴沉着脸闷闷不乐,在我14岁那年,父亲得了肺结核,一病不起,没多久撒手人寰。
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日子也不好过,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能听到母亲若有若无的啜泣声,第二天早上眼泡都是肿的。
因为家庭气氛太压抑,我却无能为力改变,所以那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逃离。
不久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开始了,我踊跃报名。
为了从实际行动响应,我把我的名字“张垚垚”改名为“张向东”,一直延续至今。
当我们这批热血青年到达目的地时,我觉得连空气都是甜的,乡野的风略过头顶,闻到了稻花的香味。
我和同伴站到野草没过脚踝的地头,振臂高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激荡的口号声在绿油油的庄稼地的上空,久久回荡,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可接下来,让我这个城市娃知道什么叫“锅是铁打”的了。
我们那一卡车年轻人后来被分到1个公社、4个大队,我和一个叫魏平的同伴在一个生产队。
等我们到村庄一看,心慢慢一点、一点的往下沉,眼前一座座房屋让我想象不到:原来农村这么穷啊!家家户户几乎都是那种土墙,屋顶是半截瓦、半截毛草盖成的。
至于窗户,小就不说了,根本就没有玻璃,连窗几都是木头做的,钉子钉的塑料布,因为风吹日晒而破旧,一阵风过来,塑料布发出“欻欻”的声响。
我难以想象这样的房子怎么能住?
更可怕的是,村里居然没有通电!家家户户凭票打煤油点灯。
但理智告诉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当狗熊!我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
刚开始去的时候,我们下放知青没有固定住所,而是实行分流,看农户谁家居住条件宽绰,就寄宿。
我跟魏平住进了刘大伯家前面两小间偏房,听说之前是用来搁置农具和粮食的,后来腾出来给我们俩住。
别看这两间小屋,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居然在外屋的东南角处,还有一口草锅灶,锅灶墙上,悬挂着一个小木柜,看造型,估计那就是碗厨。
里屋一张双人床,木头床腿有一只有些腐朽,短了几公分,但主人用一块青砖垫上了,一点不妨碍它的稳固性。
因为是村干部送我们俩过来的,我叫他刘书记,我找刘书记要了几张报纸,准备把床贴着墙的两方,给糊上,这样就不至于往下掉土渣子了。
望着被自己收拾整理的挺干净的小屋,我很有成就感,接下来就要跟社员们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了。
我们去的时候是6月底,所在的地区插双季稻,而社员们嘴里说着“双抢”我不懂什么意思,但看表情,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和魏平很快进入角色,队长发给我们俩每人一根竹扁担和一把锄头,每天早上队长喊工,听他的吩咐然后去干活。
但好像扁担和锄头暂时没派上用场,我和魏平跟着几个岁数大的大叔做稻场,就是用石衮子压地。
我和魏平一边一个,拉着石衮子转圈,觉得还挺好玩,就是太阳有点毒辣,晒的我满头大汗。
后来我从大叔们嘴里得知,压稻场是为夏收做准备的,因为“双抢”快到了,等早稻把割完,要挑到这“打场”。
反正我当时一知半解,但接下来,我尝到了劳动生产的厉害,我们这时候最多算是“热身”。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吧,稻谷秸青籽黄,弯下沉甸甸的腰,“双抢”战斗正式打响。
这个时候,队长笑着问我和魏平道:“试试跟着挑稻把吧,挑不动就少挑点,要不总让你们跟着一帮老头干活,缺少锻炼的机会啊!”
我一听爽快的答应下来,凭我们这浑身力气,压道场的活确实有点“屈才”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扛着竹扁担,从队长那领了一副同样是竹子做的农具,准备去挑稻把。
我特意问了一下那个农具的名称,队长说叫“稻架”。
当硬邦邦的扁担挑着“稻架”往肩膀上一放时,我总感觉肩膀那多长了一块骨头,硌得慌。
到地里后,一群妇女们在弯腰割稻,身后都是一小堆、一小堆割倒的稻把,于是,我学着男劳动力那样,将稻把放到稻架上。
第一担挑的时候,感觉还行,我的脚步能跟上他们。
可由于脚步和手臂不协调,扁担在肩膀上乱摆,增加了疼痛感。
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就这样,半天下来,右肩膀疼痛难忍,再朝疼痛处一看,天呢,居然隔着白衬衫印出血迹来了!
伴着钻心的疼痛,我小心翼翼的把衬衫脱下,肩膀处血肉模糊。
这时候,旁边的陈大哥笑着对我说:“老弟,你要学会‘换肩’,这样就不会让一个肩膀老受伤了!”
再看看魏平,他比我好点,但肩膀处也磨红了,好像还有点肿,魏平甚至眼眶都是红的,想哭的样子。
后来几天队长有意照顾我们,让跟着妇女们割稻。
可别看割稻是手头活,看似不出力气,但一天下来也累的够呛,除了腰疼得直不起来外,手掌涨的慌,手心还磨了好几个水泡。
想想还是挑稻把吧,学着老农们所谓的“换肩”。
果然,照着他们换肩的动作,我也学着做:扁担在脖子后面一横,迅速的转到另一个肩膀,如此反复,确实好多了。
割稻、挑稻把结束后,紧接着稻田打水犁田插秧。
说实在话,在农村待了好几年,唯独不会耕地,我害怕那顶着两只铁一样牛角的大牯牛。
插秧这活我可以显摆一下,无师自通,插的又快、又直、又好,所以被那帮女同胞们夸了又夸,说我内秀。
但跟泥土打交道的活,没有一件是轻松的,白天硬撑着,等晚上回到小屋时,连身都不想翻,但也要起来做饭吃,否则第二天哪有力气干活呢。
不过村民们对我们下放知青很热情,谁家摘了蔬菜回来,都会给我们一大把,菜油和米都是生产队按量发,吃的饱饱的。
在这帮热心的村民中,数房东刘大伯一家人对我们照顾的最 好。
刘大伯是一个8口之家的大家庭,老夫妻俩加大儿子一家4口,还有女儿小翠、小儿子刘强。
刘大妈因为带孙子、做家务,早就脱离劳动生产,家里除了老伴,还有大儿子两口、女儿小翠4个劳动力。
刘大妈人非常热心,有时候我和魏平的衣服晒在院子里,她都忙里偷闲给我们收起来、叠好,晚上看到我们收工回家,就笑嘻嘻的送过来。
尤其是遇到刮风下雨,我们根本不用担心衣服床单被淋到雨,有时候脏衣服泡在门口的盆里来不及洗,刘大妈顺带也给洗干净晾上了。
所以那时候我们对刘大妈非常尊重,有时候母亲寄过来一些吃的,我都拿过来送给刘大妈家小孙子吃,人都是心换心嘛。
我们去的第二年,村上通上电了,但也不是每天有,经常“调和用电”,不过总比煤油灯强,至少一晚上过来鼻孔不是黑的。
记得有一首儿歌,叫:有了电,真方便,电的用途说不完……
是的,自从有了电后,我们的业余生活丰富了,除了有高音喇叭,还能看露天电影。
像《海霞》、《渡江侦察记》、《永不消逝的电波》等等,看了一遍又一遍,总也看不够。
农村再忙,也有闲的时候,一般是冬季或者早晚收工之际。
或许我遗传了我父亲的艺术细胞吧,会吹拉弹唱好几门“手艺”,但来到农村,我挎包里只放了一把口琴。每天晚上吃完饭,我就打开用一条蓝边手绢包裹的口琴,开始吹。
清脆的口琴声回荡在寂静的上空,总会引来住在旁边的年轻人和孩子们。
而最早来当听众的,就是刘大妈家的小孙子来宝,照看来宝的是刘大妈的女儿小翠,他们这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
小翠1米6几的身高,不胖不瘦,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皮肤白皙,尤其是那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拖到腰际,走起路来左右摆动,非常养眼。
小翠话不多,每次来脸上都挂着笑,嘴角边有两个好看的梨涡。
前些年听到李春波的那首《小芳》时,感觉李春波写的就是我和小翠的故事,甚至一度怀疑李春波会不会是当年跟我在一起插过队的同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让我慢慢回忆往事吧。久而久之,我跟小翠就很熟了,后来才知道她比我小1岁,有一天她看着我枕头边的《青春之歌》出神时,我大大方方的对她说:“想看就拿回去吧,我都看两遍了。”
谁知道我话一说出口,小翠的脸“腾”一下变的绯红,嘴里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不认识字。”
说完,她像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两只手不停的搓着衣角,眼睛盯着脚尖,好半天不敢抬头看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但心里也犯嘀咕,想着为啥刘大妈不让小翠上学呢?
现如今想起来也是,我插队的那个村庄当年比较贫穷和落后,加上农村重男轻女思想比较严重,这或许就是小翠不上学的原因吧。
所以打那以后,我在小翠跟前再也不提看书读报的事了。
小翠虽然不识字,但丝毫不影响她热爱文艺,只要听几遍,她就能哼出调来,再后来连歌词都能准确无误的唱出来。
有一段时间魏平得了急性阑尾炎,没办法回城里做手术去了,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
小屋里就剩我一个人的时候,突然感觉从未有的孤独,每天晚上关灯睡觉,望着从窗户外照射进来的月光,我竟然也想家了!想父亲在世时的日子,想腊梅和桂花盛开的季节,不知不觉的,鼻子酸酸的。
有天晚上我竟毫无征兆的突然发烧,估计是白天干活热了,脱 衣服着凉的缘故。
所以第二天队长喊工的时候,我跟他请了一天病假。
就在我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是刘大妈的声音,只见她端着一只碗,碗里是两个荷包蛋。
我一看强撑着坐起来,对刘大妈说:“大妈,这怎么行?你们一大家苦巴巴的,却给我做荷包蛋吃,”
不等我说完,刘大妈就嗔怪的说道:“傻孩子,别客气,赶紧吃了吧。”
中午的时候,门又被轻轻的推开了,是小翠,她一手端着饭碗,满满的菜和饭,另一手是一只瓷缸,瓷缸里是海带鸡蛋汤。
那一刻我感动的想哭,低着头吃饭的时候,眼泪不知不觉的滚落下来。
患难见真情,打那以后,把我和刘大妈一家又拉近了距离。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年多时间,传来知青返程的好消息。
得知要回城当工人了,我心里肯定高兴,父亲不在了,母亲岁数也大了,身体还伴有好几种慢性病,而弟弟也在郊区一家农具厂上班,半个月回去一次,家里需要人照顾母亲啊。
但还得等通知,听支书说要一批一批的走。
那段时间除了我自己发生变化,小翠也显的心事重重。
有一天,我看到她拿着我窗台上晒的一双鞋出神,还用手丈量着尺寸。
我只好悄悄的躲到一边,没让她发觉。
结果不到半个月时间,有天晚上小翠敲门进来了,手里拿了一双黑灯芯绒布面、松紧口的千层底布鞋。
小翠羞答答的往我跟前一递,嘴里说道:“向东哥,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我忙不迭的道谢,赶忙试试,因为是新鞋,拔的时候有点吃力,我嘴里说道:“小翠,是不是有点小啊,挤脚。”
结果小翠笑着说:“肯定不小,我照着你那双鞋量尺寸了,老话讲:一拔、两拔是草鞋,三拔、四拔才是好鞋呢。”
我一听确实是这样,布鞋会越穿越大的,这样正合脚。
那天小翠除了送我一双布鞋,还有两双做工精细的鞋垫。
望着眼前的鞋,我深情的对小翠说“谢谢你”,结果小翠一转身笑着跑开了!
望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调皮的在小翠身后拍打,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在我心头萦绕起来,年轻的心里荡起涟漪。
再后来,村头的那棵柳树下,是我等候小翠的老地方。
我和小翠恋爱了!
有一天小翠依偎在我怀里,小声的说道:“向东哥,你如果回城了,我怎么办?”
当时我不假思索的对小翠说:“放心吧,等我安顿好后,就回来接你!我不会当‘陈世美’!”
小翠幸福的笑了!而这一切当然不能让刘大妈他们知道。
1978年我作为第二批返程知青,顺利的办完手续,准备回城。
就在我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小翠漫步在村边的小溪边,月光如水,两颗年轻的心越贴越近,我和小翠进了“伊甸园”,品尝着人生的甘露……
村民们敲锣打鼓的欢送我们上车的时候,我心不在焉的在人群中寻找小翠的身影,但人头攒动,我看不见那个让我如醉如痴的两条“大辫子”。
回城没有我想象中的顺利,一开始我被安排在一家街道印刷厂,后来在母亲的鼓励下,我复习准备参加高考,我凭借早年肚子里的“家底”,一举考中。
期间我写过几封信给刘大妈家报平安,但考虑小翠不认识几个字,有些话没法表达,就在我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找了个借口,准备去插队村庄,看望刘大妈一家,也让小翠放心,我没忘记她。
结果等我在镇上下车时,正好遇见了村里的好朋友刘金。
刘金看到我很高兴,得知我考上了大学,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就知道你是人中龙凤!”
在跟刘金的攀谈中,我得知一个让我崩溃的消息:小翠半年前结婚了!嫁给了暗恋她多年的邻村小伙唐成林!
我闻听一阵晕眩,落寞的把手里的水果交给刘金,然后找了个借口坐上了开往城里的客车。
我已经没了回去的必要了……
后来我跟妻子婉云结婚了,两人有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而我和小翠的过往,被我放在心底那个秘密小屋,尘封起来了。
前不久老知青有个活动,要去曾经战斗的地方走一走。
妻子也鼓励我重返故地,就这样,我报名了。
当地政府在镇中心学校举办联欢会,场景很热闹,各界代表纷纷致辞,主持人是当年村小学的教师孙尚昌。
不过曾经的“小孙”如今已经是老孙了!我们俩握手言欢,老孙指着不远处一个中年人笑着对我说:“向东,那个就是你房东小翠的儿子,叫唐晓垚。”
我顺着老孙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个叫晓垚的老师正在忙着发放纪念品,我往前走了几步,从侧面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天呐,这个晓垚看上去如此面熟!似曾相识,再一细想,我竟然不敢想了!
尤其是晓垚的鼻子,本就是我们老张家的典型特征,如果让我儿子跟晓垚站在一块,就是亲哥俩!
而且这个“垚”字,只有小翠知道我的曾用名,在村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顿时手脚冰凉,心跳加速,感觉自己站立不稳了。
本来我还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想见小翠一面,但这时候我没有勇气去了,我像一只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说到这里,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这个秘密我要跟小翠带入土里,天知地知、她知我知。
永别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永别了!梦中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