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贵,你咋还有脸来?我闺女都等你多少年了!"老人颤抖的声音让我愣在了门口,手里攥着的那封信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1979年的秋天,天气特别凉,我背着军绿色帆布包,踏上了这条熟悉又陌生的乡间小路。
庄稼地里,玉米杆子东倒西歪,几个老乡弯着腰在收割,阵阵秋风吹过,带着泥土的芳香。
远处的山坡上,几只黑鸟盘旋着,发出凄厉的叫声,让人心里发慌。这条路,我和张天明曾经一起走过无数遍,那时候我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知青装,踩着泥泞的小路,说说笑笑地去上工。
可这回,我是一个人来的。退伍后,我在城里一家机械厂当了临时工,每天和机器打交道,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一路走来,村里人看见我,都躲躲闪闪的。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就是他,张天明的战友,听说是负了人家张家小梅。"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记得那年冬天,我和张天明在边境线上执行任务。夜里零下二十多度,寒风刺骨,我们俩挤在一个散兵坑里,用发黄的棉被紧紧裹着身子,哈着气取暖。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指着上面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说:"这是我妹子小梅,今年刚上初中。她可聪明了,总是考第一名,班主任说她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说着,他又从破旧的皮夹子里抽出一封信,皮夹子都磨破了好几个角:"要是我有啥不测,你得替我照顾爹妈和小妹。"
那时候我还笑他:"说啥丧气话呢?咱们哥俩好好的,啥事没有。"拍了拍他的肩膀,掏出罐头分给他吃。
张天明却认真地说:"人在战场上,谁说得准啊。你答应我,一定要照顾他们。"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泪光。
谁知道这话说完没几天,他真就走了。那天夜里,敌人的照明弹把天空照得雪亮,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炮弹在耳边呼啸。
张天明为了掩护战友,冲出掩体的那一刻,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我抱着他的身子,他却只顾往我手里塞信:"给小梅,记得...照顾她们..."他的血染红了我的军装。
那一刻,我恨不得和他一起走,可是想到他的嘱托,我咬着牙活了下来。
现在,我站在张家门口,院子里晒着几把红辣椒,墙角堆着干树枝,一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在地上啄食。破旧的土墙上爬满了南瓜藤,几个黄澄澄的南瓜挂在藤上,散发着成熟的气息。
张天明的父亲,那个曾经壮实的汉子,此刻佝偻着背,满头白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责备。他手里握着一根拐杖,是去年摔断腿后留下的。
"你还知道回来?"张父的声音嘶哑,"这些年,你知道小梅是怎么过来的吗?"他的手在发抖。
村里人都说,张家的闺女给当兵的许了终身,可那当兵的一去不回。小梅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她从不解释。
每逢赶集,总有人来说媒,她都一一回绝了。听说她在公社的卫生院当护士,每天走十里路上下班,风雨无阻。
"叔,我......"话还没说完,张母从堂屋里跑出来,一把拽住了要动手的老伴:"老头子,你别这样!"她的眼眶红红的,"这孩子能来,说明他还记得天明。"
我从包里掏出那封尘封多年的信,手有些发抖:"叔,婶,这是天明临走前......"信封已经泛黄,但我一直小心保管着。
"哥!"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抬头一看,一个身穿蓝色碎花布衣裳的姑娘站在院门口,正是张小梅。
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可眼神里依然带着当年那种倔强。只是眼角多了些沧桑,脸上少了几分稚气,手上有些针眼的痕迹,是平时给病人打针留下的。
"你们都误会荣贵哥了。"小梅走过来,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封早已泛黄的信,"这是哥在走之前写给我的信,他说荣贵哥是他最信任的人,让我等着他回来......"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屋里一阵沉默。张父的手垂了下来,老人颤抖着接过我手中的信,就着昏暗的油灯,一字一句地读着。
信中,张天明详细交代了牺牲的经过,还特意嘱咐父母要善待我这个"亲兄弟"。读到动情处,老人的泪水打湿了信纸。
"你这孩子,咋这些年都不来看看呢?"张母抹着眼泪问。她的手上满是老茧,这些年,为了供小梅上学,她和张父没少操劳。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我也不好过。退伍后,在工厂干临时工,每月工资刚够糊口。
父亲得了重病,我东借西凑才给他治好,可欠下了一屁股债。母亲常年有风湿病,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腰。
说实话,我不敢来,怕给张家添麻烦,更怕辜负了张天明的托付。每次发工资,我都会寄一部分回来,托村里人转交给张家,却从不敢署名。
"荣贵哥,我都知道。"小梅突然说,"这些年你寄来的钱,我都收到了。信封上虽然没写名字,但我认得你的笔迹。"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竟然知道。小梅接着说:"去年爹摔断腿,是你寄来的五百块钱救了急。前年我考护校,学费也是你......"
"这些年,有好多人来说媒,我都没答应。"小梅轻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去年,隔壁李家的儿子提亲,说他在县城开副食店,家里条件好。爹妈差点把我关在屋里逼我答应。可我就是觉得,应该等你。"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那时候,我正在为一纸工作调令发愁。厂里要把我调到千里之外的分厂,说是缺技术工人,工资能涨一倍。
我犹豫了很久,想着多挣点钱,能更好地照顾两边的父母。可最终还是拒绝了,我放不下这份责任,更放不下小梅。
夜深了,院子里飘来阵阵桂花香。张父点上了一支烟,递给我一支。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我们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仿佛张天明也在我们中间。月光下,老人的白发格外显眼。
堂屋的土炕上,张母翻出了一个旧木箱。里面装着张天明的遗物:一本发黄的日记本,几张老照片,还有一枚铜质的五角星徽章。
翻开日记本,里面夹着张天明和我的合影,是在部队拍的。照片背面写着:"荣贵兄弟,咱们永远是亲兄弟。"
我掏出张天明生前的军帽,递给张父。老人接过帽子,手指轻轻摩挰着帽檐上的五角星,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帽子上。
"这顶帽子,就放在我们家的堂屋正中间。"张父哽咽着说,"你也是我们家的人了。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爹,明天我想带荣贵哥去看看哥的坟。"小梅突然说,声音里带着期待。
张父点点头:"去吧,这些年,你哥的坟前,你没少去。每次去,都要擦得干干净净的。"
远处的山村里,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月光下,我看见小梅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意。
风吹动她的发梢,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田间小路上蹦蹦跳跳,背着书包去上学。
夜色渐深,院子里的桂花香更浓了。我抬头望着满天繁星,突然想起张天明常说的一句话:"人这辈子啊,得对得起自己的心。"
"天明,你放心,这一回,我不会再走了。"我在心里说。那晚的桂花香,格外的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