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
我的胆量蛮大的,但身体不大好,有什么流行感冒之类的风吹草动,我总会先倒下。无聊时我总爱胡思乱想,是科学和迷信的矛盾者。相信科学吧,我又会太失望,因为我好想碰见妖魔鬼怪什么的,看看它们长得是不是如故事里描述的那般。但是很遗憾,任何鬼片都吓不倒我。
这一次,我又怀孕了。可是,不妙的是,还不到两个月,就开始见红。我算是有经验了,知道这是要流产的先兆。于是,赶紧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叫上我妈去了附近的医院。
这是一座老医院,据说从国民党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尽管现在它已改头换面改名换姓,外院盖起一座四层大楼,装点得气派非凡,但仍掩不住内里后院的落时陈旧。也许这半新半旧的建筑外观正好可以表明它的历史悠久。
挂完号,穿过明亮的门诊大厅,来到大楼阴影下的妇科诊室,已是下午四点多了。
“你不知道,怀孕初期,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吗?”稍事询问,年轻的女医生就颇有些责怪地训示道。
“我知道,可是我老公出差山东,已经第五天了。”尽管这理由千真万确,可我说的时候却仍然脸红,看起来倒像撒谎一般。哎,谁叫医生的脸皮要比病人厚呢。比不了她啊!
“那你这种情况,我建议你最好住院观察几天,避免造成习惯性流产。先打三天保胎针,拿些营养药吧。”医生头也未抬嘴里说着手上麻利地在病历上龙飞凤舞。
“哦,快下班了,赶快到前面门诊大厅,交费提药。”医生抬头瞟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提醒道。我妈接过那张处方单就向新楼一路小跑而去。
“哎,医生,有没有单独的病房?我怕吵。”为了我肚子里的宝贝,妈妈我多花些银子也在所不惜。
妈妈,多美妙的词啊!我多想这回做成妈妈啊。
“最近,妇产科还就没有单间┅┅”
“小黄,听说二楼208号房,终于,中午是吧,走了?”
我和医生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个中年妇女,进得门来,一面说着,一面取下墙上的白大褂,径自穿上。
“那不正好,就让我住那间吧。”我像捡了个便宜,连忙接话道。
“你要住那间?”那小黄医生的表情好生奇怪,她张着嘴看着我。
“不行吗?”我诧异道。
“不,不是不行,怕是没有收拾干净吧。”中年医生道“你,什么情况?”
“许姐,她是先兆流产,来住院保胎的。”未及我开口,小黄医生一边脱着工作服,一边抢先道。“这位是我们院妇产科有名的许主任,晚上她值班。”她向我介绍道。我望着许主任甜甜一笑,这一笑是讨好是尊敬都有吧。
“我建议你还是住一楼吧。孕妇如果娇气的话,爬一层楼也会小产的。”很显然刚才两人的表现,许主任很受用,她好心地道,脸上绽出的微笑让人感到一丝受宠若惊的亲切。
“可我现在就在二楼呀。”我不知好歹地道。这里我还算熟悉一点,妇产科倚地势而建,弄得象缩在地下般,好幽森。我才不想进“地下室”,上面与大路齐平,多亮堂啊。难得我好运,可以争取住在上面,干嘛放过机会呢?
“那好,随你。有什么情况找我也方便。你有没有家属陪伴?”
“我妈。我妈去拿药了。”
打完保胎针,我已很舒服地躺在208号房的病床上了。这间病房七八平方大小,一张钢丝床和一个床头柜,另有一张破旧的靠背木椅。虽然过于寒碜了些,可是谁会当这里是家呢?
在我进来的时候,护士小姐刚刚换了床单和被子。床头柜上还留有一个已经失去了光泽的苹果,想来是中午出院的那位没有带走吧。扔了还不如让它冲淡这病房里的药水味呢。我这样想着,就制止了我妈要把它扔掉。
“小兰,妈把该准备的都弄妥了。你先将就在这里住一晚。妈明早就赶来陪你。”妈妈里外忙了一通,终于可以歇会儿了,却告诉我她要回家去。
“妈,你不陪我?”我一听妈要离开,心里咯登一下。“你刚才不是打电话回家告诉爸的吗?”
“要不,我回去叫你婆婆来?”
“算了,她又不是你,她事多。”我怏怏不快地道。“妈,是不是┅┅”
“唉,是的。你哥哥和嫂子不省事啊。”
“唉,不懂,哪有那么多架好吵啊?妈,天黑了,你路上小心点。”
“妈不用你操心,你自己小心点,千万可别象上次那样。躺着,不要爬上爬下的。有什么情况喊许医生。呃,先把猪肝面吃了。”
“吃完了,碗就放着,明早妈来洗了还给小吃店。开水是现冲的。这两个盆和两条毛巾,都是妈刚买的,全用开水烫过了,一会儿可以直接用了。晚上,不要乱跑,早点睡。妈走了哦?”
妈妈唠里唠叨地说完这些,仍有些不放心地走了。
亲妈就是亲妈啊!
我索然无味地扒拉几口面,就又躺在床上了。哎,哥哥嫂子要是不吵架,妈妈就会在这儿陪我,递过毛巾给我擦脸了。这么懒,该不会是怀的是女儿吧?我忍不住乱想。
都快要当妈的人了,还想着老妈来侍候,象话吗?以后我可不能这么娇惯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想到这儿,我不禁轻轻抚摸我的还没凸出来的肚子。此时,真恨这腰身过于苗条。
不经意间,我的眼光落在屋顶吸着的日光灯上。此时,我突然发现,这根灯管略有些发灰,灯光闪烁跳动不定,看样子随时可能爆灭。
想着我已经没有人陪,再没有灯,这夜???
“护士,护士┅┅”
心太急,到了房门口才发觉自己是跳下床的。气得我打完嘴巴就喊起来。
喊了半天,过道尽头才闪出一个人影子。朝我看了好一会儿,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双,许医生和一个小护士。
“怎么回事啊?看你好好的,喊得怪吓人的。”许医生生气地道。
“不,不好意思,是,这灯。”我最怕医生威严的样子,事实上,在医院晚上乱叫也是不对的。
“这不好好的吗?”许医生身子在门外,手在门口旁的开关上摁了几下,证实没有问题。
“咦?”我不禁纳闷此时这灯雪亮雪亮的,一点也看不出哪里发灰,闪烁欲灭的样子。他他*的,连灯也欺负一个孤独的病人。
“您真是妙手回春,灯也被您治好了。”没办法不恭维一下。
没想到许医生并不领情,连半丝微笑也不赏。
“你好好休息吧。如果身体没有问题,晚上就不要乱喊。这样会影响其他病人休息的,好吗?”
还好吗?分明就是命令。
这还是白天我见过的那个有点亲切的许医生吗?
哎,认识一个人一天怎么能够呢?何况我也没有必要认识她。
我已经决定将来孩子不在这家医院生了。因为这里条件太差。
“可是,万一深更半夜,它熄灭了怎么办?”
看着她们要走,我又连忙道。不想这话止住了她们的步子,却止不住她们的愤怒。
“我说你,你哪来那么多的担心呀?你半夜不睡觉啊?真没见过象你这样绞毛的孕妇。”
我被她说得没话说,委屈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灯欺负人可怕,人欺负人伤心! 做医生的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耐心?
“你妈呢?”还好,这一句让我感觉到一丝温暖。
“我妈她回家了。”跟个小学生似的,我可怜兮兮地答道。
“那你好好休息吧。一个人不要胡思乱想、大呼小叫了,噢?”一个噢字,立马将一句冷语变成了一句热话。
九阴白骨爪使完了,再轻轻地摸一摸?哄孩子啊?
我朝许医生点了点头,目送她们离开。
没事我找你犯冲啊?有事我也不找你了。不信这一夜不好过。
“许医生,”
天哪,我有神经啊!我慌忙捂住我自己的嘴巴。
可是出自我口的,是我的声音我的腔调吗?我的耳朵听了都觉得瘆人!这才感觉到凉嗖嗖的,凉气逼人,是不是我的衣服穿少了?
在这安静而空旷地过道上,三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可怜的我趴在208号房门口,离她们不到三米远。想赖这一句不是我喊的都不成。
“还还有,什么事?”两个人站着头也没有回。我有那么讨厌吗?哦,讨厌我长得比她们漂亮吧?
“谢谢你啊!”违心地说一句谢也不会损失什么的。看在你来看我一趟的份上,说也是应该的。
“唉,一惊一乍的,小金啊,受不了你。”许医生终于抹过头来。可是她的脸色变得好快啊,看着我的那吝啬的微笑,还没舍得完全绽开,就立时停止僵住了。真是好演员,跟玩我变脸啊,真是糟蹋艺术哦。
“我们,别的病人,还有,你自个儿先休息。”她语无伦次地说完这句,和身边根本就没回头的那个小护士逃也似的奔了。
还让耳尖的我听到一句很小声的“快走”,真是不爽!不能陪我多站一会儿啊?
哎,我倒是真想知道我隔壁还住着什么人。怎么没什么动静?似乎二楼就住我这一个病人。这个医院怎么这么缺乏人气?亮着那么多灯有屁用啊?粉饰热闹啊?
我好想打个电话问一问哥嫂的情况。可是医院值班室和外面小卖部才有电话。去外面太远,借用医院里的电话,又怕敢再麻烦她们(没办法,一九九八年,通讯还不够发达,手机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几乎可以人手一部。)
这简直要命啊。因为我忽然愈来愈害怕独自呆在这间寂静的小病房里了。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我轻轻地反复地唱着这一句,再多的词也想不起来。唱歌既可以壮胆也是一种不错的胎教。
我关上房门,缩在床上,把我努力记起的歌全唱了一遍。想来唱累了,我也可以睡着了哦。不得不夸一句我挺聪明的。
可是唱了半天,竟然没把自己唱睡着,倒把自己唱饿了。
好想吃东西啊。可是这么晚了,到哪儿弄点好吃的呀?
没办法装作看不见床头柜上的那只快要干了水的苹果。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然沦落到要吃这样一个苹果的地步。谁知道它被别人的手摸过揉过多少遍呢?哦,想想就恶心。吃了它,一定会毒死我的。
我拿起它,打开窗,准备扔出去。
窗外,夜色如同墨染,竟看不到一点灯光。风刮得树叶哗哗作响,我浑身象浸在水里一样地冷。我又赶忙关上窗。
又冷又饿啊!忽然想起有个故事讲的是,战争年代几个战士分吃一个苹果……
现在的我不要太好运呀。何必暴殄天物?当思此果生成并摆到这里之不易。
想那么多干嘛呢?自我折磨啊?受不了啊!就当我是一个小孩子吧。
我用开水烫了烫这个苹果,三口两口就啃光了。
嗯,味道不错!要是再有一个就好了。
吃完了,我盖上被子,准备睡觉。这才发觉我安静了,还有什么不肯安静。
那就是外面的风,呼啦呼啦地,一下一下地要往我的窗子上撞。这让我想起过去攻城门的那根大木头。无形的风还真是什么都能变啊。
我仿佛感觉到窗外树浪排山倒海般,要压倒我这间小病房。
他他*的,这里的一切都欺生!
这个破医院,前面搞得那么好,骗人啊?病房里连个窗帘都没有。我又忘记了我是孕妇,跳下床来。唉,什么时候能温柔稳重得象个妈妈呀?
“啊——”
就在我抽出床单的那一刹那,我禁不住尖声惊叫起来。
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划破了整个二楼的安静,其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也许恰恰因了这份恐怖,并没有引起周遭的骚动与援助。
我不知道隔壁是真的没有人,还是大家都躲在房间里默默地关注这一切。
我从未如此地渴望,能看见大堆的人群,大家能热情地关心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又知道如此深夜,大家只会厌恶一个疑似有神经质的人。何况我多像那个叫着狼来了的孩子。
再有在妇产科,女人的惨叫声真是不稀奇。我哪有时间和力气再叫一声,让别人听出这不是生孩子,而是受到了某种惊吓。
幸亏我的胆量够大,没有当场昏倒。但是我的身体和心脏,仍然禁不住在发抖。有好一会儿我挪不动步子。
可是,人在危急时的反应和行动常常是超出想像的。我的身体就象电流跳闸一样,在一瞬间的恐惧和不知所措之后,有一股力量如同通电一般,使我能迅速地后退并转身扭开门,向妇科诊室飞快地狂奔……
我完全忘记了我不能如此剧烈地奔跑。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命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