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言语道断
我们发现,老子和庄子都在语言与道(存在)的关系上着力甚茤,这也是古代中国文史哲不分的一个必然要求,就连《周易》的系辞都应该是精雕细琢的:“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物象、象形文字和卦象,都是“以济民行”的追求,比如书体之隶书便是为刀笔徒隶之便而来的。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知可知者,知可止者)。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从有物往前推知无物),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无物之前则无法推理,也就是进入了形而上的层次,事实上,形而上的道并不是简单的由有推到无的结果,有无本身只是形象上的区别,而道与物却不以形象为区别)!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从有物出发,但不把万物割裂开来、区别开来,还保持在一个整体之中,可以视为纯唯物主义的路向,传统的道气论就是在这个层次上展开的)。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再退步,即使承认万物各有差别,这是事实判断;但并不厚薄彼此,作出价值判断,由本体论进入认识论和实践。有是非者为儒墨,无是非者为道家)。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一旦有彼此是非,不仅遮蔽对物的认识,离无物之前的道的认识更是残缺)。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爱,爱恶,以我为中心的利害取舍,此处接近佛教的理念。佛教有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有、生、老死)。
此段可视为《道德经》前面几章的发明,如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如第三章:“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非与贪执(爱)总是绕在一起,又往往是争夺之源。于社会而言,无争少争可以达到相对平衡;于知道,绝是无非是“为一”而知其所同的路经。
果且有成(盈于人)与亏(亏于道)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盈亏在此不再是人与道之对,而转为纯粹的名言,如同高低抑扬),故昭氏之鼓琴也(如欲听琴,必有成亏,当然一旦有成亏,就会杂入琴师的喜恶,还是道亏);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不鼓琴当然就没有琴音可闻了。成即是非爱取,则道亏;无之则道全)。昭氏之鼓琴(弹琴,寓意声音可达道)也,师旷之枝策(举杖以击节,寓意行为也可达道)也,惠子之据梧(只是以梧几而据之谈说,犹隐几者也,寓意言语可达道)也,三者之知几乎(知道事物的奥秘,或者可以解释为物已经成为人的知己,双方契合,境界之高,几乎达道)!皆其盛者(佼佼者,大成者)也,故载之末年(大器晚成)。
从最后的话看,人生至死也许不能达道,因为这些都是有待之为,最高境界也不过可以称为技艺言说高超,还是器而非道,但我们也相应地知道,应该知意忘言,得意忘象。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心与道通,以虚空相应,有对待则已蓬塞其心。此处又是曼衍之言,前半截与后半截意思不相属。
唯其好之(此)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有所取舍,故意突显独异而炫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是因为好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还是物象而非道体,认识方法和方向都不对,何以有成)。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经纶,编织,文字润色)终,终身无成(不能达道)。若是而可谓成(言语之成)乎,虽我亦成也(以我之所好,我也可以异彼而明之,因为人家根本就不会);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最终言说还是言说,物不明道也不清)。是故滑疑(稽疑,探明可疑处)之耀(光,葆真之光;明,洞见道之明慧),圣人之所图也(圣人想达到的目标,比如齐物之论)。为是(此)不用(种种技巧)而寓诸庸(复归于平常),此之谓“以明”(不以爱取,才是明道之几,能明、所明适切)。
前面说:“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 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还是莫若以明,只是难明。到此说“以明”,也只是再一次说明了“道不可道”,因而当取“不道之道”。孔子有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此处有好而异(恶异)、好而煊(明)之意,就是想方设法表现得出乎其类,比如鼓琴或为鼓作弹琴,枝策或为打点小节拍,而据梧也许就是龃龉?或许借以讽刺公孙龙之流,偏偏以鼓琴、枝策、据梧之法来标新立异。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上述)类(相同)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类为一,不类又为一,两者又可以构成一类,就是下面要说到的一二三)。虽然,请尝言之(巧历者,只是逻辑推理而不是数字推算):有始也者(起点),有未始有始也者(起点的起点),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起点的起点的起点);有有也者(有),有无也者(无),有未始有无也者(无和有之先的有无),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无有之无有之无有)。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不知有所至所止,只能不断推演下去,连自己都弄糊涂了。“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 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回应“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 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