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在颐年:报应来了

木兰良朝集 2024-12-19 06:24:45

父亲坐在房间里的沙发椅上,衣服穿了一半,头低到鼻子几乎要扣到胸前,眼睛闭着,睡得还挺香。

人老了就是这样,在哪里都能盹着,该睡觉时反而睡不着,半夜里闹人。

我摇醒父亲,帮他把衣服穿上。他用手指拽紧内衣袖口,配合我把左臂艰难地穿进外衣袖子里。

父亲尝试着自己去系扣子,可是力不从心,系得费劲。

穿好衣服,我又帮他找袜子。我记得抱抱买过一袋松口袜子,不然脚脖都勒出了勒痕。父亲伸出脚,配合我穿袜子穿鞋。我蹲在地上,正如他年轻时蹲在地上照顾我一样。

父亲的衣服和床上的毯子床单送进洗衣机去洗了,他这是等着换新床单就打起盹来了。

因为总是不停弄脏衣服床单,卫生间里的洗衣机仿佛永远在工作,护理员简直忙得如同陀螺。小便父亲能自理,但直肠癌和脑梗塞使他没办法自理大便,这是又弄脏了床单了。

父亲招手,不让我离开他身边。

我打开冰箱,拿出一只苹果来,准备削苹果给父亲吃。

沙发椅子矮,父亲坐着费劲,我就把他扶到床边去坐。

父亲一边吃苹果,一边指一下对床老陈,说:我俩都完犊子,都挨呲儿。他比我挨呲儿还多。

我去扔苹果皮,父亲因我脱离了他的视线而感到不快,使劲招手,让我赶紧坐回到他身边去。

他低声说:巫森上班了?你让他明天来,把我接回去。我挨呲儿了,不想在这里住了。

我说:接你去哪儿啊?

父亲说:我的房子不还在么?不比这里好?

我说:你在这里吃的不好么?我们都有工作,回家你能做饭不?

父亲迟疑一下,说:这吃得好。那我也得回家。就是饭店也有个关门的时候,我不住了,你看咋结账。

这时韩护士长来看老陈的脚了,他就像抓住了救星,握着人家的手就不松开:我家里房子可好了,比这里大多了。你跟王主任说一下,我不住这里,要回家了。

护士长说:颐年养老院不关门,一直营业,想待多久待多久。

父亲听了,点点头。

可是护士长一走,他又重复起来:我不住了,接我回家。

就这样,父亲一遍又一遍招手,不允许我离开他半步,一遍又一遍念叨要回家,我还必须答应。

磨人的父亲,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两岁时,被送到姥姥家照看。姥爷脾气好,一辈子没说过重话,还能赚钱,给我买很多玩具和好吃的。但是姥姥脾气不好,经常批评我。我用香皂盒装土玩被呲儿,把书撕成碎片被呲儿,出水痘挠破了被呲儿。我讨厌死前郭尔罗斯了,我要回又香又白的白城,我要回又香又白的家。

每次父亲出差时来看我,我就抱住他大腿痛哭,让他寸步难行。父亲用各种好话哄我,我不听,我就要回家。他掏出粮票给我,我不要,我就要回家。

有一次在街上,我抱着父亲的大腿哭得声嘶力竭,很多路人驻足围观。姥姥觉得特别丢人,硬掰开我的手才让父亲得以脱身。

而父亲每次离开,都要给我买很多好吃的。

我太能纠缠,因此得了两个绰号:卖干虾的和磨人精。

几年后,姥姥真的把我送回家了。我发现自己家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父母的教训比姥姥严厉太多,我才知道在姥姥身边过的,才是真正被宠爱的公主的日子。

而父亲被我缠住不能脱身时,一定充满了无奈,不知他和母亲有没有后悔要了我这么个磨人精。

现在,报应来了。

父亲无数遍缠住我要回家,我无言以对。他已经脆弱得不能经受一点批评,所以选择逃避。而逃避也无能为力,即使只是从房间走到大厅桌前,已经仿佛历尽千难万险。陪父亲走廊散步,没有巫森我都无能为力。既然没有能力靠自己出走,父亲只能寄希望于子女了。

而父亲不知道,他回到家里,女儿的呲儿只会比养老院狠一百倍。

无计可施,我只好一遍遍乏力又无望地安抚父亲,直到他答应睡一会。

父亲脸朝外侧躺着,蜷缩起身体,宛如一个孩子。皱纹布满了他的脸,牵连到耳垂上都是,老年斑倒是不多。

我抱出被子,给父亲盖好。很快,他冰凉的手就睡得热乎乎的了。

老陈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刚刚失去了右脚,左脚因为脑梗而不好使,因此困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太疼时,他就按呼叫器叫护理员,那是他唯一能做的缓解疼痛的事了。他把手机放到很大的音量,循环播放一个贪官如何进行权色交易的段子。而对这些,父亲充耳不闻。

坐在床边守着苍老的父亲,我对我们父女角色的互换心生悲凉,欲哭无泪。此时,亲情的温暖与现实的冰冷犹如洋流遭逢,爱与不爱,孝与不孝,都被激荡而席卷一空。我们其实都困在自己的牢笼里,戴着自己给自己做的枷锁。

父亲老成了孩子,而我老成了老人。过去我给父亲的折磨,正在被连本带利还回来。

这就是我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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