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孩子对父母的孝敬,是给钱、送物,是一年两次的匆匆探望,是一种基于血缘的情感,是一种不可推脱的责任;
而父母对孩子的爱,是远远的挂念,是边界清晰,是不平又无可奈何,是成全,是忍受,是聊以自慰,是不去打扰。
①
老王要杀一口从山沟里收上来的黑毛大笨猪,刘志梅得知消息,起了个大早来排队,她想买半扇猪排骨。
黑毛笨猪肉特别香,那口感,哪怕是城里超市卖的有机猪肉也比不上。刘志梅伸长脖子盯着肉摊儿,脑子里盘算着再去哪里搞一只笨鸡来。
糖醋排骨和红烧鸡块,是儿子冯旭阳从前最爱吃的菜。猪排骨和笨鸡肉,也是刘志梅能拿出来的最好食材。
她就这样站在队伍里想到失神时,突然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回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街坊张大姐。刘志梅回过神来,亲昵地拉住张大姐的手,问道:“呀!你怎么回来了?”
张大姐笑得一脸灿烂:“哎哟哟,我再不回来就要憋死了,大城市哪里都好,就是住得不自在。闺女死活不让我走,我说回来住几天缓缓再回去。”
旁边有人过来搭茬:“你闺女真孝顺,姑爷也是好样的!啧啧,去的时候黑黑瘦瘦,现在养得白白胖胖。”
终于排到刘志梅买肉,她如愿要了半扇排骨,还多买了二斤瘦肉,打算给冯旭阳包烧麦。
张大姐问:“志梅,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儿子要回来?”
刘志梅点头:“嗯,旭阳今天中午能到家。”
旁边有人问:“儿媳妇和小孙子一起回来不?”
刘志梅的笑容微微垮了一下,很快支撑起来:“不回,小孙子要上特长课,都是交了钱的,死贵死贵的,耽误不得。”
买完肉后,刘志梅拎着袋子走了没多远,身后便传来令人听起来十分不适的唏嘘声。
“啧啧,志梅就是瞎刚强,这街坊四邻的,谁不知道她儿媳妇嫌弃她啊。”
“就是就是,你们谁见过她儿媳?谁都没见过吧?因为人家压根儿一次都没回来过!小孙子现在得有四五岁了,也没回来过!”
“要不怎么说呢,孩子找的对象再有钱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也就是人前脸上有点光,人后指不定怎么憋屈呢。”
刘志梅甩开步子,她觉得只要自己走得足够快,那些不受听的话就追不上她的耳朵。
②
到家后,刘志梅累得气喘吁吁。正在剥栗子的冯文斌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肺好也经不住这么喘,小心喘漏了。”
刘志梅将排骨扔到盆里,气哼哼起说:“喘不漏,早让人扎漏了。”
冯文斌:“趁着儿子没回来,你嘚嘚两句泄泄火,等儿子回来,千万别丧个脸,让他左右为难。”
刘志梅眼睛一酸,有泪涌了出来,她胡乱抹了一把:“看视频不解馋呐,儿媳妇不回来就算了,可我想见孙子啊。娃都那么大了,我摸都没摸着。”
冯文斌嘿嘿笑:“行了,很快就能摸着了,等我去那儿做手术,怎么也能见一面。”
刘志梅闻言略感欣慰,起身去烧水准备烀排骨了。
中午十二点多,刘志梅便一直站在高高的阳台上远望,瞧见冯旭阳的车拐进村口,赶紧去推开沉重的大门。
冯旭阳的车一溜儿开进院里,刘志梅细细打量,问道:“这车跟上次开回来的那辆有点像,还有点不像。”
冯旭阳笑着开后备厢,往家里拎东西:“都是黑色的SUV,但是换了个品牌。”
刘志梅:“瞅着挺贵。”
冯旭阳:“一百多万。”
刘志梅瞬间噤声。
刘志梅折腾了整整一桌子菜,不过冯旭阳吃得不多。刘志梅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排骨,冯旭阳端着碗直躲闪:“妈我不吃了,上次体检我有点高血脂,小可让我少吃肉。”
刘志梅讪讪说道:“不差这一顿。”
冯旭阳放下饭碗,问道:“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我爸的病,咱们这里的医生怎么说?”
冯文斌转身去拿片子,递给冯旭阳:“问了好几个大夫,都说结节有点大,必须做手术,切下来才能知道是不是癌。”
冯旭阳抽出片子,认真地看,刘志梅则看着冯旭阳,小心翼翼地问:“旭阳,我们想去你那里做手术,大城市的大夫,手法肯定比这边好。行吗?”
冯旭阳的眉头微微皱了下,又将片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③
冯旭阳不是医生,自然看不懂片子内容,他只是借这个机会考虑将冯文斌接过去做手术的事,是否可行。
想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还是去我那里做手术比较好。”
刘志梅终于舒心地笑了:“那什么时候去?”
冯旭阳说道:“我得先看看能预约到哪天的医生,我们当天起早出发,直接到医院检查,最好当天就能住院。”
刘志梅:“早点过去也行。”
冯旭阳:“妈,你就别操心了,我来安排,保证让我爸尽快做手术!”
当天晚上,冯旭阳一直在和老婆袁小可说手术的事情。两人商量后,冯旭阳决定花高价预约特需门诊的专家,只求尽快检查、尽快住院、尽快手术。
两天后的凌晨三点,冯旭阳载着刘志梅和冯文斌直奔他所在城市的医院。因为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检查非常顺利。
傍晚时,冯文斌便住进了医院。
冯旭阳安排的是单间病房,条件非常好,连刘志梅这个陪护都有一张软床。
手术定在三天后。
第二天上午,刘志梅和冯文斌下楼遛弯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他们做梦都想的小孙子豆豆,以及只在当年办婚礼时见到的袁小可和亲家。
刘志梅激动得眼含泪花,和亲家以及儿媳妇寒暄两句,便盯着小孙子豆豆。她和冯文斌蹲在地上,笑得满脸核桃纹,全都张着手臂,想把豆豆招进自己怀里。
结果,豆豆始终牵着妈妈的手,不曾往前一步。
袁小可将豆豆往前送了一步:“宝宝,那是爷爷和奶奶,让爷爷奶奶抱一下。”
豆豆这才慢腾腾地走过去,刘志梅将温软的孩子抱进怀里后,没绷住,当即落下泪来。
④
两家人在医院里的会面还算融洽,亲家和儿媳妇送来不少好东西,儿媳妇还给了一笔钱。直到护士通知他们去科室进行术前谈话,刘志梅和冯文斌才依依不舍地与豆豆告别。
手术当天,只有儿媳妇袁小可一个人过来,将护工安排妥当,等到冯文斌手术结束才离开。
接下来的恢复时间里,儿媳妇和小孙子都没有出现,只有冯旭阳每天过来小坐片刻,拎着不菲的营养品。有一天,刘志梅念叨:“豆豆还来吗?”
未等冯旭阳说话,病床上的冯文斌打断道:“医院里都是病人,你让孩子来干什么?”
刘志梅失落地说:“你说得对,我忘了这码事。”
冯文斌的病理结果显示肿瘤是良性,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能吃能睡恢复得很快。原本,他打算出院后就回老家休养,但有一天,刘志梅陪他去走廊溜达,在和几个同省的病友聊天中得知,那几个病友近期都不打算回去,因为老家冬天冷,不适合养病。
刘志梅听了这话,心思活络起来,等到冯旭阳再来探望的时候,她便跟冯旭阳提起这事,最后问道:“旭阳,你爸做了这么大的手术,能不能在这边过完冬天再回去?这边暖和,家里太冷了。”
冯旭阳:“我问过医生,他说达到出院标准后,回去没问题。”
刘志梅:“那几个病友都不回去,肺子的病嘛,怕冷。你家房子那么大,又不是住不下。”
望着刘志梅殷殷期待的眼神,冯旭阳心里有一点烦躁,他想了想,干脆实话实说:“妈,爸,你们也知道,我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都是岳父岳母买的。小可待我也好,人家那样的出身,一点都不娇气。
“你们别觉得我学历高工作好,实际上在人家眼里不值一提,我要不是娶了小可,压根没有现在的生活。说句难听的,我这就算倒插门,但是人家不计较,豆豆还跟我姓。你们说我还能要求什么呢?你们去我家住,确实有房间,但是我怕发生什么不愉快,到时候你们也闹心。”
刘志梅和冯文斌一脸悲戚地听冯旭阳讲完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半天没言语。
许久,冯文斌笑笑:“那还是回家养着吧,回家自在,天冷我就不出门,屋里又不冷。”
冯旭阳好像松了一口气:“我送你们回去就给你们装空调。热水器别省着,该用就用。以后别干活了,我给你们生活费。”
冯文斌点点头,叹了口气:“旭阳,爸妈没能耐,帮不上你什么,难为你了。”
⑤
半个月后,冯文斌出院,冯旭阳开车送二老回家。
刘志梅和冯文斌再一次看见了小孙子豆豆。但这一次,他们都没有去抱孩子,而是隔得远远的逗一逗,然后递给孩子一个厚厚的红包:“豆豆,拿去买好吃的哈。”
豆豆奶声奶气地说:“谢谢爷爷奶奶。”
话说至此,冯旭阳恰到好处地启动了汽车,在轰轰的马达声中,车内车外的告别都显得那么真诚和自然。
日子又回到了过往的样子,每天晚上和豆豆打视频,仍是老两口最快乐的时光。
时间一晃就到了大年三十那天,刘志梅和冯文斌包完饺子,依惯例给亲家一年打一次电话拜年。
其实每年说的话都差不多,今年因为冯文斌做了手术,可说的话题多了些。
亲家母关切一番后,忽然说道:“你们也真是的,干嘛非要回去呢?老家多冷呀,豆豆爷爷待在暖和的地方过冬才比较好。豆豆爷爷做完手术那天,我们家小可就找家政把我们的另一套小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让旭阳带你们过去住。结果旭阳回来跟我们说,你们偏要回老家,怎么劝都不行。你们太见外啦,想得又太多,我们都是一家人嘛,这个时候当然是身体为重啊。”
刘志梅和冯文斌都懵了:“小可让我们过去住?”
亲家:“对呀对呀,结果收拾好了,你们也没有过去住。”
刘志梅:“……谢谢……谢谢小可,我们确实、确实住不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⑥
刘志梅艰难地撑到亲家挂断电话,屋子里陷入沉寂,刘志梅和冯文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刘志梅说:“儿媳妇明明都松了口,还收拾了房子,愿意让我们过去住,怎么没听旭阳提过呢?”
冯文斌:“可能,是旭阳忘了吧。出院那天事情那么多,没顾上呗。”
刘志梅苦着一张脸:“那亲家还说,旭阳回去跟他们讲,是我们偏要回老家呢。”
冯文斌喝道:“你这老太太,干嘛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活了这么大岁数,自己宽自己的心,都不会吗?”
刘志梅:“我怎么宽自己的心?啊?你说说,我怎么宽自己的心?”
冯文斌:“那我问你,咱儿子和咱孙子过得好,咱俩凑到儿媳妇眼前天天看儿子、看孙子,让你只能选一个,你选哪个?”
刘志梅嗫嚅半天,难下决断。
冯文斌:“糊涂呀你,是亲爹亲妈的,都会选第一个!你凑到人家跟前有什么用?万一处出点矛盾来,怎么收拾场子?你是能给人富贵,还是能给人前程?除了制造麻烦,你什么都给不了!”
说到此处,冯文斌略有些激动,抖着声音说:“志梅,想开点。不管你见不见、在不在跟前,旭阳都是你儿子,豆豆都是你孙子。”
刘志梅吸吸鼻子:“我倒是想过,儿媳妇会嫌弃我,亲家会瞧不起我,可我真的没想过,到最后会被亲儿子嫌弃。”
冯文斌笑:“志梅,旭阳早就是个成年人了,亲家能给他买房买车,帮他搞事业,而咱们呢,最多就是等他回来的时候给他做一桌卖相不好看的饭菜。现在的小孩子都越来越现实了,大人现实一些不也挺正常吗?”
刘志梅:“我心里真难受啊。”
冯文斌:“他要一无是处,窝在咱们身边,你乐意吗?你肯定不乐意。他要是娶了个跟他一样条件的老婆,现在过得穷巴巴的,养个孩子都费劲,你乐意吗?你肯定也不乐意。所以,别说了,志梅,这就叫求仁得仁。”
刘志梅似乎听懂了,似乎又没有听懂。她只知道一点,她早就失去了她的儿子,在她的儿子学会了权衡利弊的时候。
甘蔗没有两头甜的道理,她懂。她只是不愿意面对,父母子女一场,最后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从此后,儿子对她的孝敬,是给钱、送物,是一年两次的匆匆探望,是一种基于血缘的情感,是一种不可推脱的责任;
而她对儿子的爱,是远远的挂念,是边界清晰,是不平又无可奈何,是成全,是忍受,是聊以自慰,是不去打扰。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