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虎子从他舅舅家拿了两听水果罐头，说是“孝敬”我的。

虎子的孝心，咱不能拂了，赶紧说心领了；随即问他：这些年，你见过爸爸吃罐头吗？

虎子沉思片刻：真的没见过哦，你小时候吃伤了？

我哑然失笑：我小时候，别说水果罐头了，水果都很少见到。

虎子不解：那为啥现在还不吃水果罐头？

罐头罐头，一种痛在期间。原来从未对虎子说过，我已没有来日方长，就把那个痛，给他掰扯一下，让他明白明白，真情和善良的付出，要看清对象，不要浪费了。

三十多年前，我实现了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人生逆袭，考上了大学，还是挺有名气的一个大学。当时家里最高兴的是父亲，因为我高三寒假前给他写过一封信，劝他不要在出去“跑合”做“发财梦了”，闹得这么多年家里“烽火连天”，就等我考上大学毕业后挣了钱孝敬就是了。那年过年，父亲说以后就在家安心干活儿，不出去“瞎跑”了。

1985年，我考上了北不开。

那个夏天，父亲拴住了，等能爬起来，劳动能力丧失了，连生活都不能完全自理了。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后，父亲说了一句话：以后就等俺小儿挣钱了！

寒假时，家里老二嘱咐我，放暑假就赶紧回来和他一起给棉花打药。

“嗯嗯，放假就得回来帮着干活儿，你知道半年花俺多少钱”？

“嗯嗯，在校里就得花钱省着点儿，不能光吃好的，你又不干活儿，吃恁好干啥”？

……

这样的话，从寒假回家就开始了。

暑假一放，一天没敢耽搁就回了家。第二天就穿上裤衩背心去给棉花打药了。

我“一身短打”去打药。

有乡亲问家里人：好家伙，还敢还舍得让恁家大学生去打药啊。

家里人翘翘着嘴，瞪着自觉得比鬼还鬼的眼睛说到：他上大学（发“Xiao”音）不花俺钱啊，不干活儿能行？俺打小儿就不惯着孩子。

十多亩棉花，一遍又一遍打药，等虫害见轻，暑假也要结束了。

“快开学了，你去看看恁姑奶奶，人家说可想娘家孙子了”，那天母亲叮嘱我。

娘家门口出了一个大学生，孩子来看了，姑奶奶特别高兴，临离开时，不容拒绝，愣是塞给我30元巨款。那个时候，确实是巨款，够我一个月生活费了。

傍晚时分回到家后，父亲问我：小儿，恁姑奶奶给你钱没有？听说给了30块钱，父亲紧接着说：村里代销店刚进了红烧肉罐头，你去给我买瓶，我想吃肉了。

那时一个肉罐头，大概就是三五块钱，我二话没说，到代销店给父亲买了一个。

就在启罐头时，老二从外边回来了，一看我手里罐头就嚷嚷开了：你从哪里给他弄得罐头？一听我说刚从代销店买的，他立马儿变了脸色。我老家骂人时常说一句话：瞅你那丧门脸。那天老二就是丧门着一张臭脸：他又不干活儿、一辈子没挣钱，吃啥肉？

我愕然：我这钱不是从家里拿的，是姑奶奶给的。

老二那里更来气：姑奶奶给你钱是让你上学（Xiao）地，不是让你给老家伙买罐头的，你上学花恁些个钱，不知道省着点儿啊？

“嗯嗯嗯，钱哪有那么好挣，你就得省着细着，老家伙一辈子不挣钱还拉了那多饥荒，你上学他管过一分钱”？二闺女也来劲了！

“他在家有啥吃啥还不行啊，你跑代销店给他买罐头，人家不笑话俺啊”，母亲竟然帮的儿女腔！

父亲坐那里望着罐头，眼圈儿都红了。

“就几块钱，你们……”我叹了一口气：我上学走时，你们少给我点钱行了吧。

“看东西就是馋，一辈子啥活也不干、一个工分不挣，你跟他一样，又懒又馋”，母亲还来了个一锤定音。

我给父亲启开了罐头，扭头出去了。

再回家，罐头瓶里还有两块肉。父亲见到我，赶忙招呼：小儿，你吃这两块儿。

我一时不知说啥好，深吸一口气：爹，我在学校，不缺肉。

“哼，你又不干活儿，天天吃恁好干啥”。母亲又给我来了“一刀”。

“嗯嗯嗯，他就是不知道挣钱难，头年有次咱卖了两车棉花，人家大街上人都说，好家伙，一下子卖了两车，挣钱了，俺当时就跟说他们说了，俺卖多少钱，也不够给俺家里那老家伙挡账滴”，二闺女咬牙切齿地说。

老太太一旁若无其事。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当着他们面儿吃下那瓶红烧肉罐头的。从那年夏天开始，假期没敢再给父亲买过吃食儿，因为他不挣钱、我不挣钱；从那年夏天开始，我没吃过一次罐头，因为看到罐头就心痛！

毕业那年，我放弃了留在都市的机会，因为四年里一直听家人举例说明那个城市的女人不让男人给老家钱花，因为心疼父亲吃个红烧肉罐头都被那些人丧门着个丑脸数落，我选择了回原籍，希望能照顾可怜的老父亲，谁知道从此一脚踏入沦落。

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毕业后还没有领到工资，父亲撒手人寰，他遗憾没能花上儿子的自己挣得钱，我遗憾没能尽孝；后来遗憾，被那些心里没爹没娘的、拿着情分当本分的人把我的日子搅和的七零八落；最后抱憾终身，我对不起我的下一代，他本该有个好的起点。

虎子听完故事说：爸爸，你以后想吃啥我给你买啥。

唉，你先赶上爸爸当年的学业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