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末年,魏国公子信陵君横空出世,两次领导合纵皆大胜,不仅将秦军锁入函谷关不得东出,而且为三晋夺回了大量失地!秦人气急败坏,于是收买大量间谍,施用反间计,一举将信陵君扳倒。信陵君只得上交权力,退隐归家。
在最巅峰的时候急流勇退,这是古今很多智者之举,比如范蠡,比如张良,比如信陵君。
在俗世的观念看来,这样的选择非常明智,但是谁能了解他们内心的痛苦。
如果可以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谁愿意去做泯灭自我老死户牖的范蠡张良。
现如今,强秦虎视眈眈,六国风雨飘摇,可怜信陵君,心有豪情壮志,力可独挽狂澜,却只能坐看潮涌浪急,于岸边默然不语。
欲做不能,欲罢不忍,世上最痛苦的事儿莫过于此。
于是,信陵君想到了一个字,死。
与其坐视自己的家国被秦人步步蚕食、眼睁睁看着国人麻木等死,不如华丽的转身,走入死亡的深渊,这样还可以以完美的道德形象保住自己品高无瑕的白璧之身。
然而经过一整夜的辗转苦思,信陵君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这么做自己是痛快了干净了,但天下人会怎么看?他们一定会说这都是由于魏王轻信谣言,白白害死了信陵君,这样就糟糕了。
他不能为了保住自己的声名将王兄推向道德的反面,这对家国都是很不利的。当初,秦武安君白起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不断挑战秦王的权威,结果逼得秦王不得不杀死他。结果,秦民莫不同情白起而憎恶秦王,影响极坏,这样的事情不能在魏国重演。
信陵君虽然名为“无忌”,但他一生都在顾忌,不仅不能无忌的活,就连无忌的死,也做不到。
唉,生又生的苦,死又死不得,他该何去何从?
这时,信陵君想到了两个字,堕落。
对,堕落,不能醉卧沙场,那就去醉卧欢场。
多好的办法啊!让自己堕落,既可以减少自己的痛苦而慢性死亡;又可以向天下证明自己已变成了个好酒及色的烂货,魏王不用他是正确的。
于是,这位名重天下的魏国公子向身后的江湖最后凄然地挥挥手,转身疯狂的堕落起来,他终日闭门不出,昏天黑地、加班加点的酗酒纵欲,喝完了酒就玩儿女人,玩完儿了女人又喝酒,温柔乡里寻欢作乐,半醉半醒间笑风流,醇酒美人齐上阵,不知今夕是何年,唐明皇都没他这么无耻,人家毕竟还讲点感情,信陵君纯粹就是为了肉欲。
从豪侠名将到封闭宅男,从优雅高贵的豪侠公子到放浪形骸的酒鬼色狼,这不仅是信陵君一个人的悲剧,而且是魏国的悲剧,天下的悲剧,更是整个时代的悲剧。
最后顺便说一下,自从长平之战以来,六国屡屡败于秦国的反间计,为什么秦国从来不中招呢?这是因为当年墨家投奔秦献公时,将用于城防的“什伍与连坐法”扩大到社会,并经过商鞅的系统性变法后,为秦国建立了严密的户籍制度,最大地限制了民众的旅行、聚会与迁徙自由,从而筑起了一道道限制六国游士四处活动的防火墙,大大加强了国家对间谍行为的防范。另外,商鞅还为此建立了严格的奖惩制度(连坐、告奸等),有效地将个人利益导入国家利益,而使得秦人更不容易被收买,偶有王稽、范雎通敌,结果也被秦昭襄王所杀,从此以后,就再无秦人敢碰这条红线了。
看着信陵君一天一天的沉沦,跟他交好的名士君子都摇头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门下三千宾客也渐渐心灰意冷,一个个离他而去另谋高就(注1);从前热闹之极的信陵君府变得门罗雀悬乏人问津,只有袅袅不绝的丝竹之声没日没夜的鸣奏着,声声蹂躏所有魏人的心。
——我们无比敬爱的公子,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幅模样,就算再怎么不得志,他也不该英雄气短自甘堕落啊!
还是那句话,谁能了解他内心的痛苦?
信陵君一生,爱惜羽毛有如生命,如今恶名缠身,这如何是他本意?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正如中国近代思想家王韬所言:“信陵之于醇酒妇人,岂其所真溺爱?其心独苦也!”
何止心苦,信陵君的心早已死了,现在,他只求身也速死。
精神的放纵,肉体的欢愉,酒精的慰藉,短暂的高潮,不过都是为了麻醉他的痛苦而已,真正能消除他痛苦的,只有死亡,信陵君无法选择如何生存,只好选择如何死亡。
他无法光荣的死亡,也无法壮烈的死亡,更不能报复式的死亡,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狂欢式的死亡。
这是他仅存的最后一点自由。至少,他不用苟延残喘,活到最后,去做秦国的俘虏。
侠气凌古今,威名动鬼神,英雄无用处,酒色了残春。一个品高无暇力抗强秦的名将公子,竟然落魄不堪到自我作践,去放纵践踏自己的精神、名誉以及生命,这是一种何等的绝世孤独与悲哀。
信陵君沉沦后第一年(公元前246年),秦国国尉蒙骜大举攻赵,再次攻取赵国故都晋阳(今山西太原),终于彻底夺回了太原郡,由此向世间证明,没有了信陵君的六国,根本不堪一击。
信陵君沉沦后第二年,秦军进攻魏国的卷地,斩首魏军三万,赵国因为信陵君感到不平,不仅不去相救,反派廉颇伐魏,攻取魏邑繁阳。
信陵君沉沦后第三年,秦将蒙骜伐韩,攻取城池十二座。
信陵君沉沦后第四年(公元前243年),公子醉死在温柔乡中,死因,纵欲过度与酒精中毒。
魏国乃为累,万古悲公子。世上无神仙,英雄如是死!(明汤显祖)
魏安釐王闻讯,哭泣不止,哀痛过度,不久也去世,魏太子增即位,是为魏景湣王。
公子生如泰山,死如鸿毛。魏王生如鸿毛,死亦如鸿毛。
秦王嬴政听说魏王公子先后去世,大喜过望,立刻派大将蒙骜攻魏,一举攻克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魏国在西河济平原的三十座城池;设置为秦之东郡。如此,秦国领土便与齐境相接,大开天下之胸,更一举打断了山东六国的脊背,将其南北切分为二,再也无法组织合纵了!司马迁撰写《史记》,在十几篇本纪列传世家中都提到了东郡的设立,可见此次事件乃战国历史之标志性事件,对秦并天下意义重大。
第二年,秦继续攻魏,占领了朝歌与濮阳两大重镇,使得秦国的后勤补给可以从黄河一路漕运到赵魏之间,对赵都邯郸与魏都大梁都形成了扇形包围之势。
公子死后八年(公元前235年),秦国欲集中力量灭赵,为避免诸侯合纵,竟发四郡兵助魏击楚,让这两个曾多次参加过合纵的硬茬互掐。秦则可坐收渔翁之利。
公子死后十三年(公元前230年),秦灭韩。
公子死后十五年(公元前228年),秦灭赵。
至此,中原这条长蛇已被肢解,秦国无须再麻痹魏国了,于是出兵不断侵吞蚕食魏国土地,直至大梁成为一座孤城。
公子死后十八年(公元前225年),秦军大将王贲兵临大梁城下。魏安厘王的孙子魏王假龟缩不出,凭借大梁坚固的城池日夜巡守,以为这样就可以苟延残喘多过几年安生日子,不料王贲并不攻城,却对大梁周围的水网进行了改造,在鸿沟上游接近黄河的地方掘开一个口子,引水灌城。没想到吧,秦灭魏的手段,竟一如当年信陵君所料,但又有什么用呢?魏王假和守城兵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城外的大洋兴叹。
就这样,大梁城被洪水浸泡了城墙足足三个月,夯土墙体全被泡塌,成了一堆堆的烂泥(注2),大水随即漫进来,将这座历经百年繁华的名都大邑冲成一片泥潭。大梁百姓四散逃命,淹死饿死者无数。有史料记载魏王假还曾逃到刘邦的老家丰邑继续抗秦(注3),但《史记·魏世家》里只有“虏王假”三个字,可见魏王假即便在丰邑支撑了一段时间,但也很快被抓了。而《列女传》上又说:“秦攻魏,破之,杀魏王假,诛诸公子。”看来其中还有一番杀戮。以年纪算,刘邦当时已经三十二岁,但他并未参加魏王假的反秦军,反而做了秦朝的泗水亭长。
再二十三年后(公元前202年),刘邦终于即位为皇帝。作为一个平民出身的皇帝,刘邦向来很欣赏、崇拜信陵君着意从平民中招揽贤才的伟大风范,所以他每次经过大梁废墟,都要在鸿沟边亲自主持祭祀公子。刘邦草根出身,是个很讨厌繁文缛节的皇帝,但为了自己的偶像,他甘之如饴。
丰沛之地,处于魏国与楚国拉锯的地区,一时属楚,一时属魏,刘邦既可以说是楚人,也可以说是魏人。少时没能当上魏公子的门客,对刘邦来讲是一件很大的憾事。
公子死后48年(公元前195年),刘邦在平定英布的战争中受重伤而回都,又特意来到大梁废墟,缅怀公子,并为信陵君设置守墓专户五家,世世奉祀不绝,将游侠少年以来的慕从和景仰,作了辞世前最后的寄托。
刘邦一生想学公子,可惜一直被权力裹挟,终究没能达到公子的风度与境界。
公子之后,再无公子。
公子死后百余年的汉武帝时期,一个叫司马迁的史官为写《史记》游历天下,经过大梁城遗迹时,寻访信陵君寻访侯嬴所在的夷门,发现原来夷门就是原大梁城的东门。只可惜,经过当年洪水的浸泡以及这一百年来时光的侵蚀,高大的城垣已然坍塌成一座雄伟的丘墟,掉落在夯土中的植物种子生根发芽,使其变得灌木丛生,荒草萋萋,宗庙宫室,尽为禾黍。
逝者如斯,伊人已渺,把酒临风,遥望着苍凉的历史,司马迁在这瓦砾森林中北向再拜,拢衣而泣,感慨万千: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原来太史公也是信陵君的粉丝。他为战国四公子作传,只有信陵君一人称《魏公子列传》,不说是《信陵君列传》,全文两千五百余字亦不书“信陵君”,只称“公子”,前后共147次(注4)。公子二字,是亲近,是尊崇,是仰慕,也是对魏国灭亡的无尽惋惜(注5)。
这时,司马迁身边一个宾客也感叹道:“大人所言甚是。魏乃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也!”
随从也纷纷附和道:“然也,然也!魏国自坏长城,空使举世罕俦之名将毁废以殁,含恨终古,真使后世爱惜信陵君者抱扼腕之痛,而恨魏王轻信毁谤,自陷沦灭,其咎实由自取也!”
司马迁垂首慨叹不已,哀戚之色愈重,良久,脸上又恢复了一个史家的冷静与从容,只见他抬起头来,仰望着浩瀚难测的苍穹,淡淡的说道:“诸位之言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阿衡:即伊尹,商汤的贤臣。)
在众人的愕然中,司马迁负手傲立,神飞物外,眼中的光彩已然穿越千年,脚下,滚滚黄河水正滔滔向东流去,一直流淌到公子死后2252年,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大梁城已化身为六朝古都开封,信陵君府也变成了著名旅游景点大相国寺,一个叫朱晖的烂醉浪客,在历史的角落里激荡文字,慷慨悲歌,差点忘却了来时路……
注1:离开的众宾客之中,有一位张耳,后来曾作为领导者参加反秦起义与楚汉战争,汉初还被封为赵王,成就一段传奇。
注2:宋代以前我国的城墙大多是夯土墙(宋以后才大多是砖墙)。因当时中华文明的中心在黄河流域,这里有很厚的风成黄土层,土质也易于挖取,所以人们将黄土加压,破坏其自然状态下的毛细结构,形成密度较大的夯土,从而产生一定的防潮性,又获得较高的强度。并且黄土还具有直立性的特点,城墙可以筑的相当陡。但这种土城墙也有个很大的缺点,即防水性差,一旦遇到水的侵蚀浸泡就会崩解坍塌,丧失强度和承重能力。
注3:见《史记·高祖本纪》:“丰,故梁徙也。”《集解》曰:“梁惠王孙假为秦所灭,转东徙于丰,故曰‘丰徙梁’。”
注4:(明)茅坤《史记钞》曰:“传中两千五百余字中直称‘公子’一百四十七处,太史公仰慕之意溢于言表,无限唱叹,无限低徊,慕公子之行系乎天下安危,叹公子终被废弃不用。”
注5:(清)徐与乔《经史辨体·史汉初学辨体·信陵君列传》曰:“信陵君传,不称信陵君,而曰魏公子。又云,魏昭王少子,而魏安僖王异母弟也。既冠以魏,又叠言魏,若曰无公子,是无魏也,此与传尾公子死,而秦遂攻魏,系以魏亡,首尾一线相引。”司马迁此篇列传,以“魏公子”之名强调信陵君系乎魏国乃至天下之安危,传尾更荡开一笔叙写魏亡之事,其史笔史见,令人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