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家庭,有没有儿子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个儿子也没有,那是会被人瞧不上乃至欺负的;即使有儿子,但若只有一个,那也势单力孤,会被人小瞧,有个什么事,是很难占上风的。
张家就没有儿子,一个也没有,张老巴子(婆子)年轻时不停地生,生出了六个姑娘,也没生出一个儿子;但张老巴子老来在队里却很有势力,虽然她家老头早就作古,但她说话的嗓门却越来越高,一般人家,哪怕家里有两三个儿子呢,见她也要怯三分,轻易不敢招惹。
这是因为,张老巴子的六个姑娘,全都留在娘家这一个队里成了家,而且,六个姑娘个个如狼似虎,敢骂会打,一个有事,六姊妹齐上,谁都搞不赢他们。其实张家六姊妹,只有两个是在家吃老米(招婿上门)的,其他四个都是出嫁,只不过凑巧,她们都在本村找到了婆家。
六姊妹之所以如此彪悍,基因之外,还因为有个好的“带头人”,那就是她们中的大姐。大姐生得身高马大,一般的男人在她面前也要矮三分,但她的最厉害处,其实还不在力气,而在一张利嘴。张大骂人的功夫,在村里她要说第二,绝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谁要是敢和她发生矛盾惹翻她,她可以用压过村里高音喇叭的声量,从祖宗八代开始,一直骂到你的儿女子孙(尤其是母亲、姊妹、闺女和孙女),她可以想出十个村妇加起来也想不出的污言秽语恶毒地骂你,用我们老家的方言说,就是“翻翻地骂”,“搅搅地骂”,直骂到你哑口无言翻白眼毫无还嘴之力、恨不得上吊跳井为止。
张家大姐如此跋扈,还有点外在原因,就是她招婿上门的男人,是个认得几个字的外乡人——个儿虽没老婆高,但脑瓤子好用,村里同龄人戏称他叫“小诸葛”。当年他和几个对老队长不满的人结帮拉伙,举报他私分公粮、对公社种双季稻的规定阳奉阴违等等,把老队长拱下台他自己当了队长。因此张家大姐就如虎添翼威风八面,更加村寨无敌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作为她家男人身后的有力支势,后来却成了他坍台的引源。
那一年,队里种在上龙冲的十几亩棉花丰收。花先后炸白后全队妇女就按照队长张大老公的安排去抢摘抢收。棉花地是十几块的山谷梯田,妇女们要按摘花的称重多少计工分。她们从山谷底口进山,大家都想从冲底的第一块田开始采摘——路近走路少,谷底的田也肥沃些花果密一些。但张大姐发令说:“我们先来的进山,从顶上的第一块田开始往下摘!”
大家都知道张大的私心——她妈和幺妹住得最远一时还到不了,她要把沟口近的这块田留给她们来摘。大家都不说破,偏一向和张大不睦的邻居王大嫂子不服,声量不小地嘟哝道:“花花肠子弯弯绕,以为大家都是苕呢!”这句话被只隔着三个人的张四姐听到了,她嚷着问道:“你个烂嘴的王婆娘说哪个呢?!”王嫂子大声嚷回:“哪个心里有鬼说哪个!闯他妈的鬼哒,先出门上工的还不能从最近的一块摘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要么就抓阄,反正要个公平!”妇女们心里都是赞成王嫂的,但都不敢吱声。
这里战火一起,走在队伍里不同位置的张家五姊妹迅速集中到了四姐和王大嫂子旁边,吼的吼骂的骂指的指戳的戳,不一会儿就把王嫂推搡到了草窝里,扇的扇嘴巴扯的扯衣裳踹的踹肚子,王嫂很快就鼻青脸肿口吐血沫,但她嘴里、手上一直没服软,骂个不停薅个不住。别的女人们围着喊莫打哒莫打哒,但都不敢真的近身,不是怕被误伤,主要是怕得罪了张家众姊妹。
王嫂一两棉花也没摘成,她被连头皮扯掉了一大绺头发,秃的地方渗出了鲜红的血珠,鼻子出血眼睛也肿成了两条细缝根本睁不开了,还被打掉了两颗牙齿。她哭着回家,不想又被自家老头子一顿臭骂,怪她搞不赢又总是惹事,是找死——“想死就去死哒算哒!”王嫂羞气之下真的用裤带子悬了门框,幸而被十六岁的儿子发现及时救下,一时间王家哭声震天。
隔壁的张大知道了,又隔墙叫骂:“想吊死哒讹老子?老子又不是哪个吓大的!哪个卖X的不要脸的婆娘要死只管死给老子看哈,看阎王老子收不收你个丑八怪!”
这天夜里,王嫂投了井。
张大老公着了慌,连夜去求老队长想法子救他的老婆,老队长又连夜去找了大队书记汇报情况,说明张大还在哺乳期的事实。公安局来人带走了张大和她的婴儿,调查了半个月;公社干部亲自来队里主持召开社员大会,张大老公被撤销队长职务,老队长带病复职;不久法庭干部到村里召开现场公判大会宣布了判决:张大被判刑一年缓期一年。
张家几姊妹从此收敛了泼辣,队里妇女们的集体劳动安静了许多。
二十年后张大得了口腔癌,最后疼得受不住,一个冬夜在牛屋上吊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