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眷和议,主要是为了解决伪齐问题。
伪齐留下的土地、百姓以及官僚机构,其规模大小和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女真大金的两河地区。所以,大金朝需要集思广益,然后给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而女真权贵们“集思广益”的方案,竟是将河南之地全都送给南宋。大金赢了面子、输了里子,南宋赢了里子、输了面子。
从此我大金才是天朝上国,南宋小朝廷当儿子都不够格,只能称臣。而称臣的南宋,却结结实实地赢到了里子,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到了河南之地。
所谓河南之地,不是指今天的河南省,而是指整个黄河以南,刨除西夏,相当于今天的陕西、河南和山东三个省。
对于这么一大片土地,南宋就是派几十万大军、花几千万缗军费也未必能拿下。所以,抛开脸面不要,南宋绝对算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可吊诡的是:南宋庙堂集体反对。文官反对,武将更反对。简单说就是便宜不要、议和不行,咱们还得打。一个天眷和议搞的南宋大臣全都变成了主战派。
宰执大臣,以枢密副使王庶为首。之所以说以王庶为首,不是因为他的官职最大,而是因为他一直在发表意见。其他宰执也说话,但没有王庶说得多,也没有王庶说得透彻。
在绍兴八年,王庶一会儿“中夜以思”、一会儿“晓夜寻绎”,思完、寻完就要给皇帝写报告。这里做个简单摘要,大体感知一下南宋宰执一级的大臣到底是怎么想的。
绍兴八年六月:
若以河为界,则东西四千里,兵火之馀,白骨未敛,几无人迹,彼若诚实与我,既得其故地,非若伪豫之不恤,尚当十年无征役,以苏其凋瘵。财赋既无所从出,所责岁赂无虑数百万,若欲重敛诸路,困弊已极,安可取以充溪壑之欲!利害晓然,而不先为之虑,则三十万兵宿于无用之地,假以岁月,是彼不必征伐,而我数年之间,终于自毙。
拆解一下就是:南宋已经建立了非常稳固的淮河防线,甚至还前出到了泗州、涟水军等淮北州郡。该付的成本已经付出,该拿的收益已经拿到。而现在突然要以黄河为界,那至少要做两件事:
一是每年要花数百万缗搞基础建设。河南之地要么被战争打烂打废、要么被伪齐搜尽刮尽,不仅不能提供正向收益,反而还要仰赖南宋的财政转移支付。
二是至少要派三十万大军打造黄河防线。“若以河为界,则东西四千里”,这么长的边境线,至少需要派驻三十万大军。这就意味着还要拿出一笔天文数字的军费。
两项开支一出,都不用打仗,南宋自己都能把自己搞到财政破产。关键是三十万大军光驻扎、不打仗,时间一长,肯定要废。北宋时期,两河地区的军队也有不下几十万军队,但仗一打就跟没有一样。
所以,南宋可以与金和议,但不应以黄河为界,而应以淮河为界。这么做,肯定是让步。但这方面让步了,那其他方面就可以进步,也就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
这段议论还指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表面上占便宜、实际上吃亏了。因为河南之地已经“几无人迹”。在古代,土地不值钱、人口才值钱。尤其是战乱之后,土地就跟不要钱一样,甚至还是负收益。如果河南之地人丁兴旺、百业待兴,女真大金怎么可能轻易送给南宋?所以,这就是女真人在甩包袱。只有把河南之地这个沉重负担甩给南宋,女真大金才能集中力量整军备战。等完事之后,宋金之间还是要打。
绍兴八年七月:
臣晓夜寻绎此语,彼必以用兵之久,人马消耗,又老师宿将,死亡略尽,敌人互有观望,故设此策以休我兵,俟稍平定,必寻干戈。今欲苟且目前以从其请,后来祸患,有不可胜言者!
估计这段时间,王庶都没睡过一个觉,一字一句地研究金使言语。最后,也算功夫不负苦心人,他总算是抓住了女真大金的决策头绪,找到了女真议和的真正原因。
一个原因就是师老兵疲,金军打不动了。自绍兴四年以来,金军在正面战场上就没占到过便宜。此时形势就是金军已经打不过宋军。那女真大金应该怎么办?当然是议和,不打了、先等等。等到力量恢复之后,女真人肯定还要接着打。
另一个原因是“敌人互有观望”,简单说就是内部出了矛盾。打得过的时候,肯定同心协力、坚决攻宋,甚至灭宋。现在打不过了,当然就有人想打、有人不想打,也就是所谓的观望。这还是军事上的观望,此外还有政治上的观望。具体就是太宗系打算取恩于宋、压制对手。这一点,王庶未必能够洞见,但他感知到了。
王庶是枢密副使,宰执班子的重要成员。所以,他的反对意见还算就事论事。但其他大臣就一定要“意气用事”。
物议大讻,群臣登对,率以不可深信为言。
满朝文武,不管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全都反对和议。大臣们认为女真人根本不值得信赖。宋金之间打了十几年交道,和约也不知道签了多少回,但哪回成功了?
其实,宋金和议就是一笔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糊涂账。宋朝方面的毁约次数不比女真少。但这时候,南宋大臣肯定专挑大金的问题。简单说就是宋金之间早已毫无信任可言,女真不信任南宋、南宋也不信任女真。
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和议内容太屈辱。
南宋比大金还在乎面子,里子可以亏、面子必须赢,天朝上国的尊严一定要保住。但宋金天眷和议恰恰是只给里子、不给面子。
和议主要是三项内容,一是南宋对金称臣;二是南宋年贡岁币银绢五十万;三是金将河南、陕西之地以及徽宗棺木和韦太后归还南宋。
关键不是银子,也不是土地,更不是宋徽宗的棺木和赵构生母韦太后,而是对金称臣。有史以来,华夏中央帝国啥时候称过臣?
即便五胡乱华,也是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死,从没称过臣。割让幽云十六州的五代后晋,已经够卖国的了,但石敬瑭也是只称儿皇帝、后晋可没称臣。
称儿称侄,皇帝可能会丢脸,但国家尊严还在,是皇帝面子受损,而不是国家尊严受损,更不是文官集团脸面无光。
而称臣就是皇帝受辱、国家受辱、文官集团集体受辱。士大夫们坚决不干,他们自然要跟赵构死磕到底。
前宰相李纲上书:
陛下纵自轻,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后世史册何!
你赵构这么干,对得起宗庙社稷吗?对得起天下臣民吗?你让后世史书怎么评价你?
礼部尚书曾开上书:
忘大辱,甘臣妾,贬称号,损金帛,以难得之时,为无益之事,可不为恸哭流涕哉!
忘记家国大辱、甘为敌人臣妾、贬去上国尊号、贡奉金帛财富,干这些事当然是不要脸,但问题是没啥用。说得直接点儿就是:和议你不仅无耻,关键还蠢啊。
最狠的话,出自监察御史方庭实的上书:
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
天下,是中国的天下、是祖宗的天下、是宋臣宋民宋军的天下,不是你赵构一个人的天下。这句话再往下说,就要开除赵构的大宋国籍。
文官集团如此,那武将集团呢?武将集团,主要看两个人的意见。
一个是韩世忠,资格最老的大军区司令,赵构的从龙之臣。
自古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赵构登基为帝、南宋“开张营业”,最硬底气就是韩世忠这些从龙武将。但大浪淘沙,刘光世混丢了军队、张俊混没了人品。这两个人已经非常不重要。所以,唯一屹立不倒的就是韩世忠。
韩世忠的态度非常鲜明,就三个字“不可和”,而且主动请缨,要去攻最难攻的城池、要去打最难打的硬仗。
另一个是岳飞,后来居上的大军区司令,赵构一手提拔的中兴大将。
岳家军已经是南宋第一军,规模超过十万人。而且,岳家军还是南宋唯一的进攻型部队。攻城掠地之战,只有岳家军能打。所以,岳飞的决策权重已经能与韩世忠相提并论。
岳飞的意见是: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议。岳飞差点儿就直接说秦桧是间谍了。
以上就是南宋朝廷对天眷和议的态度,简单归纳一下就是不同意、不信任、不可能。
对金称臣这一条,无论给多少好处都不能同意。这是立场问题,立场不能拿去交易。
女真人,根本不值得信任。女真大金不是契丹大辽,这个博弈对手一直在背信弃义,以后也一定背信弃义。
河南之地,人家怎么可能拱手相送?今天送、明天取,咱们根本拦不住。这跟没给又有什么区别?关键还凭空多出一大笔天文数字的开支。
拒绝和议,是南宋朝廷的集体共识。主持和议,是赵构和秦桧的暗箱操作。按理说,暗箱操作比不过集体共识。
但问题是宋朝皇帝的权力太大,再加上一个能干的宰相,那就君臣同心、其利断金。赵、秦二人硬是在举朝一片反对声中完成了天眷和议的全部流程。
这种事,我们可以参照宋真宗的举国封祀运动。即便宰相不说话,宋朝皇帝都能折腾出一场劳民伤财的大运动。宋朝皇帝的个人权力远不如明清皇帝,但左右国是的制度权力无与伦比。只要不要脸,那就谁也挡不住。
至于赵秦二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无从得知。但有一点是可信的,那就是南宋正在通过“抚循偏裨”的方式削弱诸大将的势力。虽然这项工作进行得非常隐秘,但还是被张俊发觉了。
时朝廷以诸将权重,欲抚循偏裨以分其势,张俊觉之,谓行府钱粮官、右通直郎、新监行在榷货务刘时曰:“君为我言于子尚:易置偏裨,似未宜遽;先处己可也,不知身在朝廷之上能几日”。
赵构的对外关注是议和、对内关注是弱将。而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议和成功,赢得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那弱将才能成功,他才敢通过“抚循偏裨”的方式削弱张俊、韩世忠、岳飞这些大军区司令的实力。
也就是说:看得见的外患还没解除,赵构就要解决看不见的内忧。而且,淮西兵变之后,这项工作正在加速推进,甚至剧烈到令张俊感到不安。
一个太有远见的皇帝和一群太有忠心的庙堂,到底谁错谁对?只能靠事态发展来检验。
但这个事态发展的变化速率,完全不取决于南宋,而只取决于女真。女真大金对天眷和议的态度和行动,才是宋金关系的唯一加速度。
转过年是公元1139年,南宋绍兴九年、大金天眷二年。
在这一年,女真大金从庙堂到江湖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刀光剑影而且腥风血雨,深刻地影响了天眷和议和宋金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