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赛尔·佩里科(Gisèle Pelicot)是一位法国女性,出生于1952年,她在18岁时认识了丈夫。两人结婚50年,有3个子女和7个孙子女。她丈夫做房产中介和电工,她在法国电力公司任职。退休后两人卖掉巴黎的房子,2013年搬到南法阿维尼翁附近一座叫马赞(Mazan)的风景如画的小村。她的生活平淡而传统,称得上美满。
近些年,她感到记忆力下降,精神恍惚,下体不适,还会晕厥。她多次就医,甚至怀疑自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但却没能查出病因,只得当作是老年的常见状态去忍耐。
然而,2020年9月,她的平静生活被打破,身体不适的原因也找到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当年9月,吉赛尔的丈夫多米尼克因在超市偷拍女性裙底而被捕,警察上门调查,在他的电脑硬盘里发现两万多张女性裸照和性视频,存储在标题为“虐待”“她的强奸犯”“独自一人”等的文件夹中。警方随即对多米尼克展开询问,他供称从2011年起就对妻子使用药物,使其昏迷,并在网上招揽陌生男性去性侵昏迷不醒的妻子,10年间达到两百多次。警方从海量证据中统计出至少73名不同的虐待者,其中51人被确认身份。
2024年8月22日,吉赛尔与丈夫离婚,10天后,她正式向法院起诉前夫和51名强奸者。
吉赛尔·佩利科特
作为性虐案件的受害人,吉赛尔有权要求匿名审判。她第一反应当然是屈辱和受伤害,但是经过思考,她认为:“应该感到耻辱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她希望以自己的力量,推动对女性受侵犯案件的重视。“如果我匿名,那么女性将永远活在被默许的恶行之中,我们无法忍受一个轻视强奸行为的社会,一个强调所谓男子汉气概的父权社会。”
于是,她勇敢地放弃了匿名权。她以令人钦佩的勇气,同意听证会在公开法庭上听取证据,其中包括她前夫一手导演和拍摄的强奸视频。她承认:“这次审判是一场艰难的磨难。”律师安多万·加缪道出了她备受折磨的原因:“她在延迟经历她遭受的十年性侵。”
但是吉赛尔认为:“我们必须说出这些罪行。我这么做,是为了所有可能受害的女性。”
律师巴博诺说了一句话,成为此次审判期间的名言:“如果羞耻也有立场的话,那么今天羞耻的立场必须改变。”
素描还原庭审现场:当地时间2024年11月25日,法国阿维尼翁,被告多米尼克·佩利科特(右上)在接受审判。
前夫多米尼克在法庭上说自己童年时遭受过性侵和家庭暴力。也有专家认为,多米尼克出身蓝领家庭,从13岁就开始为包工头爸爸工作,而吉赛尔出身很好,在传统社会中,女性占优的家庭关系会让一些男性自尊受损,所以他的暴行带有一定的报复心理。但无论如何,法庭的心理专家认定他没有精神疾病,而是有两个人格。在一个人格里,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好祖父,但在另一个人格里,他却是一个恶魔。
十几年来,他在一个交友网站邀请男性网友强奸他昏迷的妻子。令人惊讶的是:仅有30%男性拒绝这个邀请,无一人报警。这些受邀的人都遵守严格的规范:不能擦香水,不能吸烟;要把车停在远处,偷偷进屋;在厨房脱衣服进卧室;事先用热水洗手以防触感太冷让她醒来;要同意被拍摄。
这51个被识别出的共犯,案发时最年轻的22岁,最年长的67岁,他们中有程序员、工人、护士、卡车司机、狱警等等,来自各行各业,几乎都没有不良司法记录,甚至被亲人朋友认为是尊重女性的人。
其中有35人否认了强奸的指控,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玩性游戏,认为既然丈夫同意了,那么妻子也是同意的,他们说自己“只是轻信了”,“掉进陷阱了”,甚至说自己“也是受害者”……
吉赛尔愤怒地回应:“没有一种性侵和另一种性侵。性侵就是性侵。”
吉赛尔的遭遇受到全法国的同情,而她挺直身板、自尊地走上法庭的样子,更是让法国掀起了一场新的女性运动。
声援吉赛尔的法国民众聚集在法庭外,举着牌子:La honte a changé de camp/羞耻的立场必须改变。其中不乏男性的身影。
在全法国,许多民众自发走上街头,尤其是在11月25日“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 (Day For the elimination of Violence against Women)前夕,法国有数以十万计的民众参加活动,要求严惩马赞强奸案中的犯罪者。
活动中大部分是女性,但也有不少男性和儿童。他们举起“每两分钟一趟地铁,每七分钟一起强奸”的标语牌,并强调:“这事关所有人,不只是女性。”
马赛的一位活动者接受采访时说:“每个人都要发挥自己的作用,尤其是男性。男性是制造问题的源头,也是解决问题的源头。”
“谢谢你,吉赛尔!”
而在阿维尼翁的法庭外面,始终有很多群众赶来支持吉赛尔,他们和吉赛尔交谈、握手、拥抱,打出“谢谢你,吉赛尔“的标语。
12月19日,这场受到全世界瞩目的审讯落下帷幕。
多米尼克·佩里科因“严重强奸”被判处最高刑罚20年监禁,其中三分之二时间不能保释,必须在监狱服刑。他多半是要老死在狱中了。63岁的罗曼· V.至少强奸吉赛尔六次,被判处15年。其他被告也被判处3年到15年不等。
20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谢谢你,吉赛尔·佩里科。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你的自尊和勇气打动和鼓舞了法国与世界。”
德国总理朔尔茨也说:“谢谢你,吉赛尔·佩里科!你勇敢地从默默无闻走向公众,为正义而战,为全世界女性发出强力的声音。耻辱总在作恶者身上。”
西班牙首相桑切斯也发文:“多么有尊严!谢谢你,吉赛尔·佩利科特。”
多米尼克·佩里科和其他罪犯可能还将上诉,但是对这场性侵的斗争已经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吉赛尔已经72岁了,她勇敢站出来,可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她说:“我这场斗争也是为了我的孙子孙女们,我希望全社会都能见证这里发生的辩论。我从未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我相信我们有能力共同致力于建设一个所有人,无论男女,都能和谐相处、相互尊重和理解的未来。”
因为放弃匿名,吉赛尔成为韧性和勇气的象征。
“马赞强奸案”最初受到瞩目是因为它确实很猎奇,但其引发的思考,却是多方面的。这场审判已经变成了一场广泛的公共讨论,进一步提高了公众对性侵的认识,或许在未来会促使法律做出相应的改变。
首先,如此多的“普普通通的”被告,打破了人们对性暴力罪犯的刻板印象:他们可能不是什么怪物和一望而知的坏人,而就是大街上的普通人。他们是“机会犯罪者“,平常并没有犯罪计划和意图,可是一旦有了机会,他们就不肯错过。只需要给他们性兴奋,并让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受到惩罚,他们就会去尝试。这就是一些比较极端的女性主义者说的“所有男人都是潜在的强奸犯”。
这场全球瞩目的审判,无疑给那些潜在的机会主义强奸犯们上了一课,让他们审视自己与恶的距离,万一遇到“机会“,也该掂量掂量了。
其次,性羞辱和荡妇羞辱,是在全世界各个文化里都是源远流长、普遍存在的。比如在古罗马,凯撒的妻子蓬佩伊娅被怀疑出轨,尽管毫无证据,凯撒依旧选择离婚,因为“凯撒之妻不容怀疑”。直到现代,世界上还有很多地区有“荣誉谋杀”:那些受到性侵的女性,明明是受害者,丈夫和父兄却要残忍地杀害她们,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名誉”才更重要。而常常上网的朋友,对于中文互联网上的荡妇羞辱也是屡见不鲜了。
如果吉赛尔不抛头露面,而是进行匿名、关门审判,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批评她。但是她选择了正面硬刚,因为她不同意把自己受到性侵害的事实,等同于自己的错误和羞耻,她决定变成一个斗争的主体,以自己为武器,向性侵这个事实、向性侵她的男性、向社会的传统观念发起挑战,这给我们所有人带来观念上的地震。“如果羞耻也有立场的话,那么今天羞耻的立场必须改变。”
吉赛尔接受媒体采访
再次,这件事让社会对性侵的讨论上了一个层次。很多男性会下意识认为“丈夫同意就是妻子同意”,认为这不是真正的强奸,可事实果真如此吗?女性绝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只有她自己给出的性同意,才是真正的性同意。
最后,肯定也有人关注到她的年龄,并觉得这些男性怎么会强奸一个老年妇女呢?可实际上,老年性侵是广泛存在的。
在韩国电影《老妇人》里,69岁的女性受到29岁的男护士性侵后报警,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她焦虑、无助,直到最后才走出阴霾……这个故事就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
老年人受到传统观念的约束更深,还可能存在年龄羞耻,因此遇到性侵犯更难以启齿。可以说,吉赛尔以其勇敢和尊严,鼓励了各个年龄层次的人。
因此,从社会意识提升、女性的团结和支持、教育和宣传、推动法律和政策改变等多个方面,吉赛尔的正面硬刚,都给这个世界进一步的启示。
在吉赛尔生活的阿维尼翁的很多街道上,近一段时间都出现了带有吉赛尔形象的涂鸦,表达了人们对她的支持和赞美。
虹姑评论这件事的时候说:“变态哪里都有,全社会对待受害者的态度,尤其是媒介舆论,反映了一个国家文明的水位。”
的确,我们不禁感叹,法国的杰出女性们,从作家西蒙·波伏娃、律师吉赛尔·哈利米、大法官西蒙娜·韦伊,到今天的吉赛尔·佩里科,一直站在女性主义运动的先列。而此次法国舆论的立场和深入的讨论,也反映出这个文化大国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