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天,就意味着雨季的到来,青州的雨季大概会持续两个月。
大荒古道已经被连绵的雨水淹没了,极目所见都是白雾,茫茫如烟,沿着石青色的山壁,四下里蒸腾散开。
这是出青州唯一的路。
青州自来孤绝,整个嵌在大荒山中,与外界勾通全凭这一条粗粗开凿在山壁间的大荒古道。
晏初背着书篓、撑着伞,踉跄行在泥泞又艰险的古道上。山里的风起的突然,漫天细雨顿时生出倾盆之意,伞骨不堪风力,应声折断了几根,雨点便趁势穿过破损的伞面,径直砸了他满脸满身,青布衫子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坠在身上,愈发显出少年嶙峋单薄的身姿。
他干脆弃了伞,腾出双手抻展了搭在书篓上的油布。
转过弯,古道愈窄,风雨愈烈。
往前,本就不算通畅的古道上横塞了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晏初不知道这辆车要是往哪头行进,于是紧贴着山壁站住。
过了一会儿,那车上下来了一个男装的婢女,撑伞走到晏初面前,仰头问道:“你是本地人吗?”
不等晏初答话,她又道:“我们主子向你问个路。”
-
青州往西,出了大荒山,就与夋族接壤。
晏初听说过一些事情,三个月前,夋族大汗戈贡及其长子蒙自鹄死的不明不白,次子阿布迪嘉继承汗位,统领夋族四部。正常的汗位更替,论理,不会像小道消息一样传到大楚百姓的耳朵里,可偏偏这件事中,似乎还掺杂了大楚长公主的影子。
圣宁七年春,大楚和韶长公主下嫁夋族大汗戈贡,为夋族第二任大妃,据说还生了戈贡的第十四个孩子,好像叫旻灏。
阿布迪嘉跟和韶长公主关系匪浅,如今他干掉蒙自鹄成功上位,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有这位长公主在推波助澜。
现在阿布迪嘉坐稳了夋族大汗的位置,这个节点的青州,这样打扮的婢女,这样豪华的马车,这样陌生的口音……晏初几乎在一瞬间就断定了,车里坐着的就是和韶长公主。
他的视线越过婢女,落在了那辆檀木马车上,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道几位贵人要去哪个方向。”
“去京都。”
婢女撑伞遮住晏初,将他引到马车前,晏初站在车窗下,掠了一眼那道青碧的帘子,抬手指了个方向,“马车得转个头,往那边过了古道,再翻一道落英岭就是定州,定州到京都有官道,路上还有驿站可以休息……就是那个落英岭,估计过的时候要费些力气。”
那婢女把伞塞进晏初手中,绕到另一侧上了车,过了一会儿又下来,客客气气问了一句:“多谢,不知你往哪个方向去?”
“我也去京都。”
晏初颔首,面露赧色,“也不知道贵人们方不方便捎我一程。”
婢女再次回到了车上,再下来时,眉宇间带了些戏谑的笑意,“我们主子请你上车。”
晏初佯作不见,心想京都的那些贵人们俱是戏耍惯了别人的,同意他搭车,必然是要用他在路上解闷儿,这笑里也不见得有其他什么意思。且过了大荒古道,那落英岭树密林深,又逢雨季,没个熟悉地形的人带着,也的确是不方便的很。
日行一善,还能顺带蹭个车。
他将伞收起来,交还给婢女,跟着她绕到车子另一侧,里头有人推开了车门。
大雨滂沱,轻烟漠漠,满目的白与绿中,晏初眼前陡然出现了一条朱红色的地垫,本在这风雨中凝固了的血液忽然就似又流动了起来,他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紧贴在脊背上湿漉漉的凉意。
“这是什么?”
婢女帮他摘下书篓,立在一旁,顺手将搭在上边的油布揭开,“你要去京都,还背这些书……你要参加考试?”
晏初自上了车后就有些局促,原先脑子里谋划的要与长公主论道的想法被击溃了,或许是车厢里太暖,也或许是香味太浓,他脑子一时有些昏沉沉的,待反应过来婢女在问话后,连忙应了一声,“是。”
“看你年龄也不大,你今年几岁,已经过了州考了吗?”
婢女愈发好奇。
“我今年十三岁了,学问不算很好,只勉强过了州考,但既过了,便总该去京都试试。”
“才十三了,还小。”
那婢女似乎往长公主在的地方看了一眼,晏初不敢抬头,红地垫上的泥脚印叫他的眼睛有些酸,但稍移一移,便又看到了长公主那繁复华丽的裙摆流散开,像一朵鲜艳娇烈的云,安静地伏着。
“你叫什么?”
车厢里算上晏初一共有四个人,可总是这个男装的婢女在跟他搭话,长公主和另外那个婢女坐在对面,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叫晏初。”
“晏?哪个晏?”
那婢女声音高了高,带了些质问的意思。
晏初道:“就是晏……我们大楚国姓,那个晏。”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更多摆件撞入晏初眼帘,他看到茶台边摆了一尊四面青鹤童子的香炉,黄铜铸就,绒羽分明。香雾盘旋着、缭绕着,薄薄的一层,如轻纱一般将香炉尽数笼住,但晏初还是看得清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尊香炉的底座上,应该还刻有一个“祁”字。
“晏乃国姓……自太-祖立国,天下除宗亲外无人再以晏为姓,你这草民,好大的胆子!”
寒芒一闪,晏初颈间多了一把短刀。
刀是从对面递来的,凉意紧贴住皮肤,微微一颤。他垂睫,见那执刀的手格外粗糙,每一条绷起的青筋似乎都充斥着力量感,下意识一抬头,便对上了一个女装男人的眼睛。
男人……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皮肤黝黑,气质凶悍,身上却套着繁复华丽的衣裙。
晏初明白自己此刻应该低头,这人显然是长公主的替身,真正的长公主如果不是那两个婢女之一,那就是早回京都去了。
倘若长公主与阿布迪嘉真的达成了某种协议,那长公主应该不至于找个替身借道青州,毕竟这里已是大楚地界。圣上想必也早得了长公主归朝的信儿,沿路将军要护驾邀功还来不及,怎么需要找替身呢?
除非有人想除掉长公主。
如今看来,要么是夋族那边有变故,要么就是朝上有变故。
似乎,后者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晏初有些后悔,他就不该生起蹭车面见长公主的心思,总要到京都去的,与这些人迟早也会有交道,何必非要搅这一趟浑水。
颈上短刀一动,那男人似乎要杀他灭口,晏初即刻低下头道:“草民不知父母姓甚名谁,自幼孤苦,便以晏为姓,愿以此身寄大楚,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这是他早就排演好了的台词。心里想时,总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要结合自己孤苦的身世,音调有起伏,话尾有留白,有时候豪言壮语不需要太过于铿锵,寥寥几字,平平淡淡,有前因引人遐想,也有后果波澜壮阔。
可现在,短刀抵在颈间,触感冰凉,晏初的呼吸便乱了几分。
他语调有些散,语速也有些快,本该是临时起意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出了早已打好腹稿的意味。
“有意思。”
那男人忽然收回短刀,叫晏初抬起头来,“你早就猜到这是谁的车了?”
“我……”
“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你能活着到京都去。”
晏初要答话,却被那男人一声打断。
他看了一眼被男人平放在膝上的短刀,知道他并不是在吓唬自己。
“是。”
晏初干脆道,“夋族无人伦,都说长公主与阿布迪嘉交好,可阿布迪嘉继承汗位,三月丧期已过,草民在青州,却并未听说他又续娶长公主的传闻。何况只有青州与夋族接壤,这车以檀木为壁,贵人遣婢女问路,显然非青州本地人,要回京都,只能是长公主一行。”
“既然猜到了是长公主的车,怎么还敢上来?”
那男人笑了一声,往前倾了倾身子。
“还未考试,便要投诚?”
他虽穿着女装,行动滑稽,语言轻佻,但句句都在逼问,兼有短刀在手,晏初只能坦诚道:“草民只是觉得,就连草民都猜得到是长公主一行,那这一路婢女都着男装遮掩身份,甚至连护卫队都不带几人,这样的隐藏实在是毫无意义……上车,只是想借着指路的时机,给长公主提些建议。”
顿了顿,晏初又道,“至于投诚之说,若得高中,草民自然是要为皇室效力的。”
“言语还不算差,小小年纪也能流畅利落,你若投诚,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那男人将短刀入鞘,看向晏初,仿佛当真在替长公主拉拢他。
为显诚意一般,他亲自给晏初斟了一杯茶,推了过去。
他手臂有伤,疤痕未褪,是新伤。
虎口有茧,常年习武,非青州口音。
青州最近受了伤的外地武将,似乎只有那个……
“我是青州驻军副将,司昭如。”
有点意思,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