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海挽歌

悠悠地产观 2024-02-10 14:5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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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总会来。1月26日,由于连续20个交易日收盘价低于1元,深圳证券交易所(下称深交所)发出通知,*ST泛海(000046.SZ)终止上市。

*ST泛海2月6日晚间公告称,股票被深交所决定终止上市,将在2月7日被摘牌。这家“泛海系”历史最为悠久的上市公司,终于谢幕。

泛海的老板卢志强仍在舞台之上。他当过公务员,1985年下海经商。3年之后,中国泛海在北京成立,成为中国最早一批民营企业之一。又过了12年,他主导了借壳光彩建设的交易,将泛海推向资本市场。发轫于地产,文达于金融,还染指能源文旅数据信息,铺陈海外,终成泛海系,成为中国罕有的民营金控集团。

尽管已经身处困局三年多,各种麻烦纠纷缠身,但泛海系和卢志强仍然拥有不错的口碑,这与大量爆雷之后的企业和企业家家境遇迥异。对待泛海系的困境,商界和资本市场不无惋惜遗憾之情。相比其他出险企业,泛海系优质资产不少,卢志强则为人宽厚,讲求信义,风雨飘摇之中勉力支撑,既无大规模裁员,也未有转移资产自寻退路之举。时运当下,已属难得。

虽由地产起家,但泛海靠金融攀上巅峰,卢志强在内部也从未将泛海简单以开发商自居。极盛之时,泛海系手握多达10张金融牌照,横跨信托、券商、保险三大金融领域,实际控制四个上市公司平台,适逢流动性丰沛的金融周期,凭借强大的融资性现金流,泛海一举"做大",风光无两。

正是在这样的时运之中,一套以金融运作获取资金,再由这些资金串联起所有业务的经营模式被塑造出来。繁盛年代,泛海之强,强在资金,实体业务和资产逐渐成为资金实现收益,以及进一步融资的载体,凭借这套模式,泛海在民营企业范围内,一度无可匹敌。

然而,成败皆萧何。当金融周期换挡,强监管时代来临时,泛海赖以生存的资金中枢面临压力,旧有的模式便再难维系。于是,系统性债务爆发,逐渐陷于困境难以自拔,加之个别高管以一己私利面对经营困局,泛海终归繁华东去。

如果十多年前,泛海仍然选择坚守地产,而不是在金融领域大开大合,如今境遇,虽然仍会十分困难,但未必会有生死时刻。这正是泛海挽歌令人唏嘘的真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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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海系命运的转折点,最早始于民生信托。

泛海的业务,的确从房地产开始。世纪之交,泛海在北京工体附近开发光彩国际公寓,后来又在长安街畔建成体量庞大的民生金融中心,及至北京的豪宅标杆泛海国际居住区,再有武汉的王家墩CBD项目等,少有招拍挂,而多是早年间的协议出让。拿地早,地块大,价格低,又完整历经中国房价单边上扬的周期,泛海获利颇丰,也攒下了家底。

房地产带来了充裕现金流之后,泛海开始向金融领域扩展。2012年,泛海3亿元收购了中旅信托,第二年改名为民生信托,总部设在北京。中旅信托是个老信托公司,1994年成立,长期以来业务规模不大,3亿元在当时也并非一笔太大的支出。但是,事后的发展表明,这并非是一手“闲棋”,而是泛海整体转向金融战略的第一步。

又过了一年,泛海增资民生信托30亿元,然后将其装入了上市公司泛海控股。这家上市公司通过借壳光彩建设而来,其后更名泛海建设,后又改名泛海控股。从名称的改变上看,泛海“弃单一地产,拥抱金融”的战略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踩中了房地产黄金十年的周期之后,泛海又在一开始就踩准了金融流动性丰沛的周期。市场中对杠杆资金需求,使信托业逐渐承担起“影子银行”的角色,大量资金通过信托涌向市场。由此,民生信托业绩爆发,不仅资产规模迅速扩大,经营利润也快速攀升,成为泛海控股中的明星业务版块。

那时,一到年底总结表彰,第一个受奖的基本都是民生信托,风头远远盖过了房地产。那几年,泛海控股每年的利润总额,民生信托的贡献几乎都超过1/3,有些年份甚至接近一半。这样的表现,让泛海看到了金融业务的价值,也坚定了全面拥抱金融战略信心,泛海相信,凭借金融,自己可以做大做强。

正是在将民生信托装入上市公司后两年,泛海又把另一项金融业务划归泛海控股,这就是民生证券。实际上,泛海对民生证券的布局要远早于民生信托。民生证券的前身,是来自河南省的黄河证券,早在2002年前后,泛海就通过增资扩股的方式成为其第一大股东,而那时泛海的房地产业务也还在起步阶段。

从一开始,泛海就不满足于只当一个开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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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信托的“成功”,鼓励了泛海更彻底地拥抱金融。2015年,泛海又向保险领域出手。通过子公司武汉CBD,泛海发起了对亚太财险的交易,最终控制了这家保险公司的51%的股权,实现了控股。在此之前,还没有民营企业对保险公司持股超过50%的先例。其时足见泛海之强悍。

在这笔交易中,老板的朋友圈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和泛海一起参加这笔交易的包括亿利、新华联、汇源几家民营企业,无论是公司之间,还是老板层面的交往,他们都过从甚密。比如,新华联就曾通过民生信托发行信托融资。

这是泛海的“大发展”时期,布局之大,要领之准,令整个商界侧目。2021年,也就是泛海提出转型金融的第7个年头时,泛海已经拥有了民生信托、民生证券、民生财富、亚太财险、民生期货、民生典当、民生保险经纪等持牌能经营的公司。

在这个阶段,泛海实际控制着泛海控股,民生控股(000416.SZ)两个A股上市公司平台。在香港,泛海还控制着中泛控股(000715.HK)、中国通海金融(000952.HK)两个上市公司。此外,泛海还参股了联想控股(03396.HK)、民生银行(600016.SH)、渤海银行(09668.HK)。

“金控”架构早已成型,泛海逐渐变成了一家“经营资金”的公司。信托、券商、保险、财富管理甚至典当业务,都成为经营资金的触角和抓手;实际控制的四个上市公司平台,通过资本运作,也能获得大笔融资。参股的两家银行,能够方便地获取关联贷款,而且价格相对便宜。这样一来,泛海汇集起了庞大的资金流,调配这些资金,投入不同的主体的业务,实现资金增值后再退出,成为泛海经营模式的中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泛海很有钱”是中国商界周知的事实。也就是这段时间里,泛海的业务铺陈海外,在印尼投资了发电厂项目,在美国投资了五个房地产项目。

那一段时间,中国商界有出海的风潮,泛海的海外布局则是大开大合。泛海参股的一家名为亚太寰宇的投资公司,还曾付诸实际行动,收购纽交所上市的美国金融集团Genworth,交易金额高达27亿美元。Genworth是美国最大的长期护理险公司,但由于美国监管部门的审查而最终放弃。

那几年,泛海还支持中国IDG资本买下了美国IDG,自己承接了数字和传媒业务。一个连接海内外,业务布局横跨金融与产业的版图建立起来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个布局,都体现了卢志强的宏才大略。

只是一个问题似乎被忽略了:用来布大局的钱是自己的,还是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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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动性丰沛的金融周期里,高负债率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一家香港上市房企的联合创始人曾经在那个年代放出豪言:哪家房企负债率低于80%,我认为这个公司是缺乏发展性的。不过,他也忽视了或者说无法预料到,周期更替开始了。

泛海决策层不是对此毫无警觉。了解情况的朋友说,从2017年开始,泛海就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负债,希望能把负债率、负债总额降下来。从数据上看,这项工作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公开披露的财务数据显示,到2020年,中国泛海的有息负债降到了1400多亿元,比2017年少了近600亿。大如泛海,降债的难度可想而知,此等结果,亦可是一项业绩了。

然而,周期切换带来的市场剧变,却远远快于泛海降债的步伐。这一次,转折还是发生在民生信托。

2015年,民生信托给武汉的一家企业发了一笔信托用来融资。抵押物有点意思,是金条。为了让信托公司放心,这家企业还去保险公司投了保险。不过,2020年种种因缘际会触发了荒诞的一幕,经过检测,用来抵押的黄金居然是假的,这触发了信托融资的兑付危机。涉事各方各执一词,保险公司是否理赔没有定论,但信托已经卖出去了,向投资者兑付信托的紧迫问题,就摆在眼前。

2020年的泛海,资金压力已然显露。公司决策层一直在积极化解潜在的危机。然而,假黄金事件来得突然,民生信托按说也是假黄金案的受害者,然而,投资者管不了那么多,他们是从民生信托买的产品,有了问题他们就找民生信托。

换作是其他企业,恐怕会在这个问题上持久“扯皮”,假黄金也投了保险,是否由保险赔偿后再来兑付投资者,这都能够提供足够“扯皮”的空间。官司打上一两年,终归会有一个说法。

不过,泛海高层把“信誉”看得很重,所以没有做出如上的选择,而是在审慎考虑之后,决定先行向投资者兑付。这样,在假黄金案责任、赔偿等尚未厘清的情况下,泛海方面先行向购买民生信托的投资人进行了兑付。这是个充满“义气”之举,这样的兑付,在中国金融市场里并不多见。

投资者的问题解决了,包袱由泛海担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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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环境骤变之下,民生信托的业绩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告别流动性丰沛的周期,发信托融资的企业难以再融资兑付,整个信托行业被爆雷之声笼罩。潮水退去,萝卜章、假抵押等一些违规操作开始浮出水面,信托市场中的几个大雷,民生信托都踩上了。

泛海最终决定先行兑付的那笔信托,数额不小,给那时泛海的整个资金链都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在那以后,泛海面临的资金压力更大了。2020年四季度,民生信托的多个产品延期兑付,不安的情绪在投资者和机构市场间蔓延后,终于在2021年一季度,酿成了股债双杀。

卢志强当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本在国外治病的他,迅速返回境内,还以自己的名义给投资人写信,表明将通过引入新战投、加速资产处置等确保兑付。这封信确实起到了安抚市场的效应,卢志强的口碑此时起到了作用,投资者和机构也都知道,泛海不是空壳公司,还有不少优质资产,尽快处置,问题并非得不到解决。

泛海的行动也没有丝毫逃废债的迹象。一位投资机构的朋友说,那个时候圈内都知道,只要价钱合适,泛海要还债,没有什么不能卖。

投资机构圈子里曾有消息流传,泛海试图在泛海控股层面引入战投,这样战略投资者可以通过入股泛海控股,获得多张价值不菲的金融牌照。但是,这一看似划算的交易实施起来有困难,因为监管层对于金融机构的控股有“一参一控”的要求,有这个资金实力和资格的企业机构本就凤毛麟角,而且多已实现了“一参一控”,能在泛海控股层面介入者,几乎没有。

这一方案最终作罢,泛海转而开始单独出售资产。在摆上货架的资产中,不乏民生信托股权、民生证券股权、民生金融中心产权这样的价值不菲的优质资产,对于持有信托和券商牌照的民生信托和民生证券,泛海甚至不惜让出控制权。

此时,由于泛海系的资金在体系内部流动,兑付的压力也随之传导到其他业务板块,财富管理领域一些操作的合规性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出售资产解决问题的速度赶不上资金压力增加的速度。庞大的泛海由此跌入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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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民生信托,民生证券业绩稳定,券商牌照又是稀缺资源。为了还债,泛海开始为民生证券寻找买家,然而这块优质资产的出售却一波三折。这种局面,与一个叫冯鹤年的人有关,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担任民生证券的董事长,也在泛海控股任职。

与绝大部分泛海体系的高管不同,冯鹤年并非出身泛海体系。他多年任职于监管部门,是泛海在战略性向金融转型的时代,作为“金融能人”引入的。他大概于2015年前后加入泛海,一度深得泛海高层信任,委以民生证券董事长、泛海控股董事的重任,并给予高薪。

泛海控股披露的信息显示,董事冯鹤年2020年税前薪酬602.4万元,在上市公司高管中收入排在第一。此外,他还有对应的民生证券持股,收入不菲。

现在看来,这终究像是一场“错付”。

面对泛海出售民生证券还债的局面,他有自己的算盘。从2020年开始,民生证券经历了眼花缭乱的股权交易,通过增资扩股、股权转让等方式,民生证券引入了多达30多家投资者,泛海控股还向三家员工持股平台转让了民生证券的股份,注册地也从北京转到了上海。几经运作之后,民生证券的股权被“切碎散卖”,一度成为了一家无实际控制人、无控股股东的券商。

这就是冯鹤年的“算盘”,一度深得信任的他,试图将民生证券转变为无控股股东、无实际控制人格局之下,由内部人和管理层控制的公司,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自己,而要实现这种转变,就须要让股权结构变得高度分散。他确实这么做了,也一度接近成功,民生证券最终脱离了泛海管控体系。

在“切碎零卖”的思路下,由于无法使一家买方获得控制权,因此,价格就大打折扣。同期转让股权的另一家券商,交易价格一度叫价达到80亿,其资产质量尚不如民生证券。如果在这期间,民生证券能够带有控制权地转让股份,那么卖出的大价钱也许会给泛海系带来转机。

然而,一切没有如果,泛海错过了这个时机。冯鹤年最终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他于2022年被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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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氏的作为,还带来了两方面的“连带效果”。一是散售股权后带来的纠纷不断;二是迁册之后,管控关系较为复杂,为进一步商洽股权转让事宜增加了不确定性。

由于民生证券的股权很多已经质押,理论上应该先解押再行转让交易。但是,散售股权的过程中,往往已收取转让款项,但股权质押等因素又导致无法将股权过户给收购方。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新的债务纠纷,这往往会触发新的诉讼。

导致泛海“预重整”的北京狮王资产管理有限公司(下称狮王资产)的债务纠纷,就是因此触发。2020年11月,狮王资产从泛海控股买下民生证券2亿股权,现付了一半转让价款1.36亿,但由于后来民生证券股权被冻结,无法过户,而泛海控股也未返还这笔资金,从而引发纠纷,狮王资产最终向法院申请了预重整。

由此,泛海控股开始走上退市之路。

失去民生证券控制权的泛海,不断陷入资产轮候冻结的困境之中。债主十分清楚,最值钱的资产就是泛海控股还有民生证券的31.03%股权。终于,债主山东高速杀出,以超额冻结的方式,冻结了这部分股权,泛海最终只能接受这部分股权被司法拍卖的结局。

2023年3月的一天,拍卖开始,竞争的激烈程度可以阐释民生证券股权的价值。162轮竞价之后,无锡国资背景的国联证券胜出,代价91.05亿元人民币。这是一个不错的价格,但是,对于这笔资金,泛海控股丧失了主动性,它将优先用于偿还拍卖发起者的债务。

泛海系仍然在努力还债,鼎盛时期的海外资产多数已经折价处理,同样值钱的长安街畔的民生金融中心也待价而沽。卢志强自己也被限高消费,但无论是公司还是他自己,都没看到逃废债,抑或自寻退路的迹象。

这是一个夹杂了野心、胆识、时运、错付甚至背叛的故事,这些元素汇聚在一起,谱成一曲泛海挽歌。它之所以令人唏嘘,不仅源于“钟鸣鼎食散一朝”的感慨,更在于他是更多冒险家命运的缩影,更多人无法达成泛海之大,只是他们提前的退场,来得悄无声息而已。

登上舞台,就不会轻易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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