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们这一代人,大概都有这种相似的感受:走在背离故乡的道路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才搬出老宅或离开乡村,不过十几二十年而已,如今住在大城市的人,一般都回不去小城市,无论那里人情多温暖。住在小城市的人,也都回不去乡村,无论那里风光多诱人。人在环境中嵌入,被环境吞没,按环境指引的方向思考,以环境允许的方式释放欲望。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回不去了。以发展、以未来、以更好的名义,背井离乡的我们,内心的各种秩序被太仓促、太轻易地重新规划,摧毁,重新建起,然后,再也回不去了。
我逐渐地相信了这世上一切都是缘分一场。对我来说,十八岁上大学离开父母后,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工作之后,故乡更是只有冬,再无春夏秋。这个“冬”,常常是红通通、闹哄哄的,因为通常只有春节前后几天。于是,每隔一个冬,再见到的父母,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痕,两鬓也新添了银丝缕缕。如今我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少之又少,我多么希望他们与我一起生活共度岁月,可是他们又不习惯北地的气候饮食语言与民俗,出门四顾茫茫,没有一个朋友,打开电视没有广东话节目,菜市场也买不到他们习惯的南方蔬菜……西安的空气污染指数越来越高,它的城市尺度越来越大,交通状况也令人生畏。我真不知道如何挽留年老的父母,我不能强留他们过他们所不喜欢的生活。我也渐渐明白了父母来西安陪我,那是为了一份亲情与另一份亲情的告别,虽圆了儿女情却终究是人生中的不尽意,他们会觉得终究是辜负了那片哺育过他们的土地。
不愿强留父母为了儿女的缘故寄身异乡,让他们在人生的后半场不得不与魂牵梦绕的土地告别。于是,我们只有隔着千里河山相望,忍受着心中柔情与思念的来往辗压。我恨自己半生漂泊,离乡别井,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在这个世界上离父母越来越远,看父母的次数越来越少,和父母说话越来越来疏离。随着年岁增长,我常常陷入日暮望乡的惆怅。偶尔有几天空闲,飞机高铁,千里返乡,陪父母小住几日。茶余饭后,总要殷殷地打听一些亲朋故旧的近况,但事实上许多人在我心中早已面目模糊。说起来我在异乡居住的时间,早已超过了在故乡生活的时间。岁月已在我与故乡之间留下了一条鸿沟,我为这种阻隔感到懊恼万分,再也不能回归童年时的关系,彼此相依相偎,彼此亲密无间。
我不想安慰自己,人生本就是这样的。一代代年轻人离开了故乡——自己人生的起点和原点。多年之后,说起千山之外的故乡,好像只是拥有幼时的寥寥回忆,可那个地方确实是故乡,父母子女两代人跨过岁月的洪流共同经历过的地方。多年前那条流淌在家门口的河流,这么多年过去在心中已冲刷出或深或浅的沟壑,而多年前就已搁浅在心灵之岸的童年伊甸园,已成为再也回不去的梦中之地。
这样的故事,不仅仅是属于我的故事,它也是属于许许多多背井离乡人的故事,是中国当代社会进程的一个缩影。无论你在帝都的CBD工作,还是在某个工地搬运砖石,我们都是望乡的孩子,可原乡已经回不去了。一个急剧发展的社会,关于家园的梦想,一次次被匆匆割刈,每个人都被时代裹挟而行,有所丧失,有所承受。
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可以看到在时空的对面,有一片无片无际的金黄稻田。稻花香里,点着灯的老屋,铺着乌黑瓦片。门静静地虚掩,一个你住在里面,梳着童年的羊角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