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的作者雷马克亲身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也是作者记叙自身经历的半自传小说。当年本书一出版,随即在正承受大战伤口阵痛的世界掀起风潮。几年后,纳粹上台,该作因书中的反战思想而被烧毁、查禁,雷马克也因此失去德国国籍,流亡海外。
时至今日,在我国的历史课本,当提到二十世纪初、那个被战争撕得支离破碎的年代时,必定会提到《西线无战事》,这是史上最伟大的反战文学之一。
诚如开章所言:“本书并非控诉,也非忏悔。它试图报道一个被战争摧毁的时代。”在我打开书到全文阅读下来,这的确是最贴切的风格写照。故事虽以第一人称进行,读者所感受到的却是出奇冷静、犹如置身事外的语气,这也正是本书始终如一的色调──灰暗的彩色。
开场时,一场炮战刚过,前线换班,主角保罗一群人回到后方享受过多的物资,因为早前的战事使不少人送医或死去,故事就在些许诡异的平静中展开。随后,他们去探望重伤的朋友凯姆利希,主角一见到他便知其死期将至,那描绘将死之人失去生气的枯槁面庞、关于他们朋友与家乡的种种回忆、身处哀鸿遍野的战地医院的心境等等,都是如此的平淡而真实。而他们在凯姆利希死前取得的他的靴子,是故事一开头就埋下的伏笔。
同样在第一章,主角回想他们还在学校时,是如何被老师“骗”入伍,当所有人都在称颂冲锋沙场的爱国忠诚时,前线和战地医院的人,感受到的只有愈加对死亡的恐惧。面对历历在目的往事,以及一封老师寄来前线的信,主角只表示那个他们当初想象中即将迈向的世界并不存在,他们也只能在残酷冷血的世界老去。在我看来,第一章确实有替全书染上对应其叙事口吻的底色。
本书令我余味无穷的手法,在于当全书主调都是炮火隆隆、生死一线的战场前线时,其中穿插的特定场景,总能让读者感受到打从心底的宁静,仿佛和主人翁一样,在枪炮鲜血四起下,获得短暂的喘息与救赎。摸黑进攻的间隔时,在想像与回忆交织的恍惚中,他回到夏夜的教堂花园,随后是家乡的树林、流水、徐风、清香,还有童年嬉戏的记忆……这些只存在遥远过往的景象总是无声的,只有如此方能带给他宁静,毕竟炮火声震耳欲聋的前线没有宁静可言。
自这一幕起,主人翁的语气变得更加颓废沧桑,他越发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只有烟硝和血尸味交混的无情现在,他们明明正值青年却死气沉沉,而且越来越漠然地将什么都不当一回事,悲伤却刻薄,一无所有却满不在乎;他们迷路了,却仍旧只能将此当作归途走下去。连连不断的战争夺走人命,留下来的人也被摧残殆尽,最后成了他人眼中既是战争英雄又是坏脾气怪胎的矛盾存在。
保罗返乡后,试图在记忆中最温暖明媚之处,寻回战前的自我,但当他踏进久违的家门,仍感到束手束脚的不自在,母亲欲言又止的关慰令已习惯无动于衷的他无所适从,只关心战况然后用自身想法诠释这一切的左邻右舍在他眼里既愚蠢又惹人烦躁。他的独白说出,不论是家乡亦或是休假,都和他想像的截然不同,而他已经没有办法习惯这对他来说已全然陌生的一切。一道鸿沟,阻隔在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他之间。
最关键的一幕,是主角回到房间书架前,面对从前最喜欢的文学作品集,却只是焦躁地一本接着一本拿出,最后沉默地走出房间。往昔的生活抛弃了他们、未来更被他们嗤之以鼻所不信,彻底地被生命背叛,就是失去过去也没有未来,而这些受尽苦难的人,脑里仅剩下的是如何操作机关枪与跳掩护壕──战争,摧毁这一切的战争,竟是他们唯一剩下的了。
书中最令我揪心也备受震撼的,是保罗去拜访老友凯姆利希的母亲时,他谎称凯姆利希中弹后当场就死了,可事实上他在战地医院里被截肢,痛苦煎熬了好一阵子才死去。凯姆利希的母亲不相信,逼迫他发了许多毒誓,包含“如果他不是当场死亡,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而主角毫不犹豫全都脱口说出,心里则对他母亲的痛苦挣扎感到不耐烦。这一幕种种矛盾却赤裸至极的情感令我久久难以忘怀。
保罗是出于不想让她被儿子惨死的事实折磨一生,才坚决隐瞒到底的吗?但他坦承他已经无法体会单一亡者的伤恸。那他是出于什么心态,才能不痛不痒地说出这样的诅咒?是不相信,还是真的不在乎会不会回来了?随着战争持续,除了麻痹的云淡风轻,更在前线的人心里滋长的是一种隔离感。保罗等人早已不期待任何人能理解前线的真实面貌,因此也不再透露真相或敞开心扉,于是,他们和旁观者越离越远,双方越加觉得彼此陌生,最后溢满他们伤痕累累的心灵、那格格不入的冷漠和孤独感,想必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保罗多次进出战地医院,又多次回到前线,一开始与他共赴沙场的同学们一个个凋零了,那双原本属于凯姆利希的靴子辗转送到他手中,意味着只剩下他一人活着。他曾和前线的友人互相扶持、依赖、深爱过,曾在战地医院多次丧失又重燃对生命的希望,也曾在战壕里为情急之下刺死的法国士兵激动地泪流不止。末章,负伤休养的主角无神地坐在花园里,自述他们曾经多么渴望停战,渴望回家,渴望回到原本的岗位并继续往后生活,然而现在,孑然一身的他们也不在乎了,将就带着战争的血腥和麻木的记忆,不抱期望地颓然过完余生……
尾声时,第一人称的视角赫然转成第三人称,透露保罗已在一九一八年十月阵亡──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前一个月,而那天前线是如此宁静,汇报上级“西线无战事”。末段文字的语气淡然,对于保罗最终仍难逃一死的结局、对于即将战败一片惨淡的德军、对于受尽蹂躏满目疮痍的战地焦土、对于文明先进却陷入失控相残的欧洲各国,没有任何批判指控,甚至带着淡淡的释怀之意。开章之言:“尽管有些人得以在炮火下幸免于难。”从佛兰德斯到佛日山脉,从朗尔马克到索姆河,多数人魂断火红色的罂粟花海,少数人幸存下来,但那真的代表他们“幸免于难”吗?他们身上的战争烙印,终究越发黑白斑驳,残缺的他们只存在那段狂热沸腾却冷酷无情的岁月,那段不断远去的狂热又冷酷的岁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