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3年4月,这一天一场从东边飘游而至的浓雾笼罩在山海关,在它古老的城楼上形成鲸鱼状的长条形,与低垂的乌云连接在一起。
北望,一片雾霭翻腾,辽东各地处在灰黑的幕障中;南望,沉默而威严的乌云满天铺展,茫茫天地之间,四处狼烟冉冉上升,像黑色的蘑菇,令人心神不安。
吴三桂感受着带有海腥味的冷冷的雾气,视野一片模糊。他双手撑在山海关饱经风霜的城堞上,抚摸着它砭人的粗糙与坚实。他黑色的斗篷在风中轻轻摆动,像一幅灰色图画中浓重的一笔。
多么安静而沉闷的清晨啊,吴三桂恨不得用拳头打开浓重的云雾。
然而,他在辽阔无涯的天地间是何等的渺小,在这篇漫长的大文章中,他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算不上。深深的孤独感从脚板心一直上升到脑袋。似乎他身体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孤独。
这位著名的军事将领和杀手开始轻轻抽泣着,宽大的肩膀随之抖动。
恩重如山的君王吊死了,生他养他的父亲被砍下了头颅,他人生奇迹的陈圆圆被别人抢走,南面是李自成,北面是鞑靼人。
这就是四面楚歌。
李自成剥夺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藐视他,羞辱他,每一下都往他心里捅:大清国是他的世仇。
关宁铁骑以5万之众处于两匹大山间,除了被夹得粉碎外,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
世事变迁多么可怕,昨日还高高在上,满目祥云,今日却一落万丈,双目凄凉。
吴三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绝望,以往,他曾数次濒临绝境,但心里都很踏实,能够把握未来,而现在真的没救了吗?这位巨人真正感到了他不仅不能自由驰骋于天地间,而且还不能履行忠君保家这一男子汉最基本的职责。家国全无,所爱皆失,莽茫世界之大,又有何处容得下畸零之人呢!
吴三桂把头深深埋在山海关伤痕累累的城墙上,又一次热泪盈眶。
对吴三桂来说,他此时更恨的是李自成,作为一个从少年时期就驰骋战场和舞台的老练的大将军,他曾经在李自成破北京后仔细研究和考察了大顺朝的一举一动。
说实在的,他吴三桂并不对明朝尽愚忠,如果合适并且可能,他也可以归附李自成。利益决定一切,吴三桂深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有坚强信仰的人,他只是一个成熟而热情洋溢的投机家。
但李自成和大顺王朝太令他失望了!他们是一群既不懂规矩,又不懂军事的人,缺乏起码的常识。
这些粗鲁的农民和他吴三桂来自同一社会的不同阶层,在他们之间,利益本来就不相同。不同利,难同路。的确,农民军进城干了什么呢?盘剥抢掠,滥杀官绅,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
对于吴三桂这样声名显赫的镇边大将军,李自成不仅不予以优待,反而拷掠其家属,抢夺其爱妾,一点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些毫无远见而令人心寒的举措与行动,只证明了大顺朝不过是京城里匆匆过客而已。
他们不可能成就大事,永远不可能。可李自成竟然又愚蠢地斩杀了吴襄,把吴三桂逼到了绝路上。
“那么,你如何可以报仇呢?”吴三桂眺望远方,陷入沉思。
他虽然已经发布檄文,要为君父报仇,关宁铁骑士气高涨,要与李自成誓死相拼,但实力悬殊太大,报仇二字,岂是易事。
“吴兄,还在这里沉思默想?”吴三桂的密友与高参方光琛和谋土胡守亮一起走上城楼。
方光琛手里拿着一件信函,他是个瘦削而略带神经质的人,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散漫气质。他晃晃信件,说:“这是圆圆花重金托人捎来的急信。”
“是吗?”吴三桂急忙从方光琛手里抢过信,一下扯掉封,急急着起来,毫不掩饰他的急迫与慌乱。
陈圆圆的信是这样写的:“我在京城的遭遇,将军已知道。闯贼力逼,先帝都被逼死,像我这样的弱女子又如何能与之抗衡呢。我现在非常痛苦,犹如在苦海之中。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替将军去死,以保住清白之身。我决意要在李、刘二贼被将军斩首之际,自杀以谢将军。
现在,我觉得将军的处境十分不妙。刘贼昨日说要提兵20万,攻打山海关。将军铁骑虽英勇善战,但敌众我寡,相差太悬殊,实在是很危险的。
如果在生命都不能保全的情况下,将军不必顾虑太多,况且,杀君杀父,都是不共戴天的大仇。因此,将军是否可以与关外满骑化敌为友,借兵讨李呢。
这样做,也是为了恢复大明,可说是千秋功业。我渴望将军以雷霆之怒,早日扑灭李、刘逆贼。”
吴三桂读完,长叹一声,把信递给了方光琛,说:“说起来真惭愧,我堂堂宁远总兵,却不能保住自己的女人!”
方光琛和胡守亮头凑在一起,看了陈圆圆的信。方光琛感慨地说:“陈圆圆果然是女人中最聪明的,居然在家书中解决了我们面临的一个难题。”
吴三桂问:“你是说联清抗李的事。”
“正是,”方光琛把额头一绺乱发抹到脑袋上,“这难道不是我们摆脱这进退维谷、尴尬万分的好办法吗?我同胡兄已商谈了几天了,所有可能都演示了一遍,结果,只有联清抗李,才是恢复大明,报君父之仇的惟一通途。我们本来就要找你,跟你商谈一下。
却不料陈圆圆竟与我们苦思而得的计谋相合。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吴三桂漆黑的大眼睛专注的凝视着万光琛。“好吧,我们下去议一议。”
他的声音干湿而嘶哑,心中已经决定降清,共同对抗李自成。
风开始大起来,把他黑色斗篷吹得横飞,像鹰翅一样,细小的雨点落下来,打湿了吴三桂仰望着的脸。他感到一阵砭人肌肤的清冷传遍他的全身,以至于他的身体随着心跳在抖动。
这是一个改变历史进程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