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昌熊明
上回到广东河源、惠州、深圳漫游，一路上同行的广东朋友感叹下一代很少讲方言，白话、客家话下一代都很少说出口，甚是可惜！
其实，面对三百年未有之变局，哪一个层面不受冲击？方言的传承，面对城市里五方杂处的大融合，方言俚语自然要变得越来越小众了。最要命的是，方言赖以口口相传的语境，也正在被快速铲除，甚至连根拔除。即便广袤的农村，随着大量的空心村的出现，等于是斩断了方言俚语的脐带，成了无源之水，岂能不自行消亡？！
所幸老朽自幼颠沛流离，却在咿呀学语的年纪，漂泊到父母之邦，融进了南昌方言俚语的土壤。虽然而今说方言机会不多，但总不至于出现听不懂、不会说的尬尴。相反，我确实很为南昌方言俚语而自豪。有砖家考证，说南昌方言正是宋代的官话，究竟是也不是，由于没有宋人说话的日常录音录像资料，姑且听之吧。不过，南昌方言自有其幽默风趣和一针见血特点，倒是值得称颂的。
幼时，饥荒岁月，一日三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着实难熬。许多日常用于都与吃有关。村村寨寨，家家户户，大人给懵懵懂懂的细崽俚喂饭时，总要念经念咒一样的教训一番：“吃饭要参先，做客莫在后。”而大人指挥半大细崽俚去做事，喊不动时，大人们气得牙膏滴血喝僧骂道的同时，总忘不了加上一句：“吃就参先，做就溜边。今天罚饭，饿肚子去。看嫩还抝抝挘挘不？”最可怜的还是社员群众，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三伏天双抢时节，从晨光熹微的清曦蛮早，一直干到当昼大天，好容易收了工，到生产队的茅舍哩排队打昼饭，还要被弄饭的一只老棺材骂个狗血淋头。如今想来，弄饭之人的语言之恶毒，都令人胆寒——
老棺材只要看到他看不顺眼咯社员来打饭，哪怕是同族同宗本房下的兄弟、媳妇、子侄们，都要恶声恶气的喝骂：“吃就圉完了，做就死完了。”（圉：Yu音。意思是团团围住。完：前者念Wan。完整的完。后者音为：Huan）仿佛全生产队只有他弄饭的老棺材一个人算是做了许多的大事，别的社员都是磨洋工混饭吃的！
当然，那只心地歹毒的老棺材自己虽然寿终正寝，但他的后代却死得很惨——崽，不惑之年就呕血死了。孙，不到花甲，遭雷劈死。由此可见，人在做，天在看，绝非虚诞。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做人，还是要有敬畏心，敬天为人，悲悯众生。同在一片蓝天下，都不容易啊，要用爱心拥抱生活，用爱化解一切！
且说当年，有个做媒人名气很大，好多年轻人都是她做媒牵线，成功率非常高。因为她能说会道而且很有魄力，甚至连女孩子的面都还没有见着，就敢在男方家人面前打开眼睛雀白话哩：“嫩不晓得啊。嘿只女崽哩长得雪白、忽嫩，看得发晕。拉长咯脚，身子像发燥哩（发糕）一样，喷泡咯！”
人家问她为什么哇事咯样硬气？她的回答很是干脆：“媒人不打谎，路上冇锣响”教人哭笑不得，却又句句在理。恋爱时节，多少人家是报喜不报忧的啊！
做媒的人很善于与人沟通，对于犹豫不决的男女双方，她总有她的妙语连珠蹦出来，让人觉得无懈可击。无论什么男孩女孩，她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南昌土话催人自省，使当事人在挑选对方同时观照自我。比如说：“龙配龙，凤配凤，跳蚤配臭虫”“一砻对一磨，社公配社婆”男女终身大事，她居然可以说得这样的生动活泼，轻松自然，让男女双方及其各自的家人都觉得有趣，而且能够各退一步，玉成美事，积下了无量功德。
当然，她是果断杀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有的当事人屁眼里搂搂，鼻子里嗅嗅，患得患失，举棋不定。关键时刻，她把男女双方家长喊拢来，分析利弊，有时直接摊牌怒怼道：“要剃头，就打湿脑。不剃头，就炸尸跑。不要黏黏糊糊的。”还有一句就更加绝妙，那是她哇媒的口头禅：“石头上斩狗卵——一刀两断！”
“媒人十八餐，餐餐要肉担”！一行有一行的游戏规则，对于极个别耍小聪明玉成好事以后，却不履行承诺想耍赖不给介绍费的家伙，她决不轻饶。有一户人家的儿子经她说合成功，结果办婚宴时却不恭请媒人出席，而且也没有支付介绍费。她闻讯大怒，立马亲自移步现场，质问东家不履行约定，所为何来？
东家支支吾吾，极力抵赖，就是不肯支付劳务费。媒人大怒道：“你今天不给我媒人钱，就别怪我搊翻桌哩哈！”说时迟，那时快，哗啦啦就把上席酒圆桌子搊翻在地，一时间，哗啦啦杯盏盘碗、鸡鸭鱼肉、美酒佳肴、细卵细鳖，一齐跌落尘埃，满地狼藉······一众亲友乡邻，纷纷起身闪过，一边放肆地大笑。
这婚礼酒宴被媒人掀翻了桌子，可不是好兆头。奈何一方水土一方人，东家有错在先，也没有谁愿意出头惹事。况且来参加婚宴的亲友乡邻，都是循规蹈矩的淳朴之人，而媒人在地方上也不是小户人家。于是乎，亲友们纷纷出来当和事佬，规劝东家赶紧花钱消灾。那东家灰头土脸，乖乖的结算媒人钱，回敬媒人的谢媒酒，才算了结此事！媒人的果敢、决绝，是不容挑战的。
南昌的方言俚语，就是和南昌人的脾气一样的恩怨分明、硬头乒乓。直截了当，毛焦火辣。当骂则骂，该打就打。直击要害，不留情面。对于大奸似忠的小人，斥之曰“装憨搭森”；对于谎话连篇的家伙，斥之曰“策谎打白”；对于自私自利的合作伙伴，斥之为“座壶里挖锡”，或者叫做“告花子砸火——往下里扒”；对于欺负弱者薅羊毛的行为，斥之为“到告花子袋子里挖米吃”······精准形象，生动有趣，南昌方言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类似的南昌方言的固定用语还有许多，估计可以编辑成一本哒厚的字典。
不过，随着南昌城里新南昌人的增多，城市的格局拉大，南昌方言也正在淡出社交圈，逐渐成为小众的方言土语，并且日渐式微。许多家庭因为家庭成员地域构成的改变，以使用普通话为主，小孩子们也不大讲南昌方言了。即使讲南昌话，也是已经变味走样的南昌方言了。好比经过文人雅士加工提炼后，雅化了的民间小曲、地方戏剧一样，不那么原汁原味地道正宗了。你还在说南昌方言吗？一起来留言分享——
人世风景，前尘影事，都已成渔樵闲话，饭后谈资。我写人物，摒弃假大空，拒绝千人一面。讲究直见性命，倾听肺腑之言，畅谈生命体验，还原人世间那年那月各色人等的任侠使气血泪情仇……还原一个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鲜活的生命个体！承接写私人传记、家庭小史。
南昌熊明，号泥巴道人、真寂。作家。独立文化观察家。书法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