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荷塘倒影

这本是件无聊的事，说来博各位一哂。要说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拿来自警，告诫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能成为他人的谈资。《增广贤文》有一句活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不被说。广大革命群众都是有记忆的，哪怕你有一星半点糗事，都有可能被夸大了十倍八倍流传出去。所以，但凡说了鬼话，即使是逗逗小孩子，自己也有如芒刺在背，半夜里会做一些恶梦。慎之慎之！

今日里到荷花塘去拍照，半道上遇到一个人，仿佛很熟悉，定睛一看，却是这位仁兄。此人年龄与老陈教授相仿佛，原来是个很健硕的人，成天背了个破照相机四处乱窜，当年在本地摄影论坛上也很活跃。今日里忽然一见，几乎认不出他来，穿一身酱色带黄色铜钱印纹的绸布衫，有如睡衣。身子横长了许多，脸也变得阔大，倒是面皮白了不少。酒糟鼻红通通的，仿佛要烂出来。走路有点一瘸一拐，不良于行。

我看了他半晌，毕竟多年未见，他也盯着我看。他原来住在大冶一个乡镇，离黄石有不近的路程，现在身子骨也不怎么硬朗，居然独自跑到黄石来，便觉得很是奇怪。问，你到这里来干啥？他也认出我来，说，来看荷花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就你这种状态，还出来看荷花拍荷花？他也没说话，点了头，往荷花池相反的地方而去。我以为他看荷花已毕，打道回府去了。

和这人相熟是在本地官媒论坛的摄影版块上。我在本地论坛有很多ID，然而用在摄影版中的只有一个，叫“马乙”。说起它的来由，几乎可以写一篇文章，这里且不赘言。不过，“马乙”这个称呼毕竟有些另类，于是在下面写了一个签名来解释：有坛子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马甲，有马甲的地方就有马乙。

2014年的神舟下水那天，我与老陈教授一道去拍照，碰上了今天见到的这人。要知道，在论坛上大家彼此都很熟悉，实际上却见不到真人，与他线下是第一次见面。相互交流了江湖匪号，他的ID我就不说，我说我叫马乙。这人记性倒是蛮好，当即便把我的签名给念了出来：有坛子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马甲，有马甲的地方就有马乙。然后悠悠地说，原来你就是马乙。

那年他的打扮很寒酸，脚蹬脏兮兮的旅游鞋，偏生又挽了裤腿，一副急着赶回去插田的模样。上身穿了短袖的制式夏装，不知道是民警服还是城管服，手里头挂了一部相机。彼此闲聊了几句，他开始说，自己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过来是看看有什么项目要做。我的搭档老陈教授是个天真淳朴的好同志，一听到对方是中摄协的会员，两只眼睛瞪得都快要掉出来，脸上流露出由衷崇拜的表情，赶紧上前与这人搭讪。

他见状很满意，不屑地用手指了指周遭，说，这个项目，他说的是西塞神舟会活动，说，这个项目就是我们推广的。我还给哪些哪些机构推广了大冶几个乡镇的民俗风情项目，都是几百万的投入。然后给我和老陈各发送了一张名片，上面列了一排头衔，都很吓人。老陈教授如获至宝，双手给捧了过来。我这个人比较落后，缺乏上进心，一辈子都没用过名片，怕吃人笑话，而且认为绝大多数名片都有些夸大其词，接在口袋里也没说啥。

老陈当然是个好同志，但说话有时分不清场合。看了看那人的相机，说，你用的是什么机器？那人用的相机和镜头相对比较低端，看起来与中摄协会员的身份不太相符，然而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这是我最差的一部相机，用来拍神舟会活动足够了，我还有好几个大项目在做，那才用高级相机拍照。

我们来当然是为了拍照，而不是追星，聊了几句便分手。老陈一个劲地说，刘国斌，他是中摄协的，很厉害吧。我不好给老陈带节奏，便搪塞着说，我不是太清楚，不过你多拍几年，会比他拍得好。老陈拍照零基础，2014年才开始随我玩相机，进入老年大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深造了一阵子，一门心思想做大师，看到中摄协有如看到齐天大圣，那种崇拜简直没法言说。

我从前拍照从不扎堆，而老陈喜欢热闹，带我参加了几次本地的摄影活动，因此线下认识了不少论坛里的真人，也和这位“中摄协”有了一些接触。但是，这位仁兄在圈中的风评很差，有一次与摄友们吃饭，谈到他，大家一致说，哪里是什么中摄协的，没事一天到晚四处唬人。我说，他图个啥呢？人说，他好酒，经常流窜于各个村镇，声称愿意给人做宣传，打广告，不过混些好吃好喝，说是骗人也谈不上。村镇吃喝公款消费，主事人有枣没枣打一杆，自己也乐得找了由头有吃有喝，两好合一好。他每到一地，便号称做了一个项目，所以名片上的项目名称多。

今天到荷花池拍照，遇到几个熟人，正边拍边聊，那人施施然走来，拿出一部手机，架了个稳定器拍视频。我的摄友，另外一位黄陂人老程见了他，觉得似曾相识，说，哦，你是某某？某某是本地早年很前卫的一位摄影师，以拍裸体人像并公开展出而一时名声大噪。我的这位熟人面露鄙夷之色，说，嚯，你说我是某某，我怎么能是某某。意思是说他的名声远比某某要远大。

待得他走远，老程突然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他是谁谁谁谁，这就是我前面讲到的那个论坛ID。然后连连说，这个人，这个人，便不再说话。我也说，这个人，这个人，亦不再说话。原来大家的看法都一样。

我记载这件事不为别的，只是心里头有些想法。第一个想法是，要包装自己也是一件颇费心思的活儿，必得做到与时俱进，不落后于潮流。你比方说，那人现在不拍照，改拍视频了，而且很张扬地用了一个大尺寸的手机和看起来很炫目的稳定器来表明自己做得很专业，这就很蛊惑人心。专业的人看他当然不觉得他专业，但不专业的人看他一定觉得他专业。所以一个人混江湖，玩不玩得转，就看你怎么来包装自己。

第二个想法是，自我包装又是一件很累心的活儿，成天要提心吊胆，害怕哪一天弄穿帮，积攒一辈子的清名毁于一旦，为千夫所指。我不相信那人自己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评价他的，肯定心里头明白，但又遏制不住要在人前显摆的欲望。所以人要活得简单些就好，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再怎么包装，也毫无意义。这算是一个自我告诫。

第三个想法是，我见过不少人，无毒无害，但喜欢自我吹嘘。比如一位朋友，经常在我们面前说，他介绍了一个项目，嗐，几千万啊！有朋友说，刘老师，他真的能接几千万的项目？我说，这个事你听听也不掏一分钱，让他开心得意一回有什么不好的呢？这些人夸海口，必然有他不得已之处，大家带了平常心来看这个世界，晴天会多一些。

发几张今天拍的荷花图。